作者:Shrimp
他甚至是受困者中最先精神崩溃的,因为把几个小孩塞出去之后,他就开始急匆匆地叼着手电筒写遗书。
那一刻脑中涌现了过去太多的来不及,无数个不能伸手抓住的碎片在黑暗中飞逝着,驱动他写下去,写多点千万别停下来。
但此时此刻,一切麻木的知觉从黑暗中逐步恢复过来。
能听到雨声,人讲话的声音,就感觉自己和这世界仍然保有着一丝联系。
他差点要哭出来,可是刚捂着嘴哽咽出一声,隔壁病床上打着石膏的爷爷就推着轮椅过来,递给他一个橘子,握住他的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要掉眼泪咯。”
他点了点头,把那股要涌出来的眼泪咽回去,然后握着那个橘子在心口卧在床上,只听着那雨声淅淅沥沥,还有隔壁床的爷爷开着个小收音机里广播的声音。
渐渐的,什么声音都没了,午后病房里的人都开始睡觉了。
阮衿本来脑袋就很昏沉,也想睡,可他又担心自己是在做梦,一觉再也醒不过来,于是强撑着眼皮,就盯着那个淡蓝色的帘子上的褶皱。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昏睡间,他还是闭上眼睛了,直到感觉到一双湿淋淋,冷冰冰的手抚摸上他的脸颊,然后就睁开了眼睛。
但眼前不只是湿淋淋的手,而是一个非常完整的,湿淋淋的李隅,他正躬身在自己床边。就像一棵被雨水浇透的黑色植物,神情并不狼狈,但是脆弱得像刚被拼凑起来的瓷瓶,一块块,摇摇欲坠。
依旧是没有发出丝毫动静,不知何时从病房外外进来的。
“雨很大……他们说有路障,你是怎么过来的……”阮衿一只手抓着被子,他嗓子依旧不太行,但是艰难地开口说着话。
好久不见,不对,应该是还能见你一面,真好。他有点呆滞地盯着李隅的脸,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先前收回去的泪意好像又开始在眼睛里翻腾。
那整张脸被雨淋得惨白,唯独眼睛像被抛光点亮了一样,“走来的。”
他都没想过李隅会到这里来,那封遗书也是,他觉得被看到的几率到底是很渺茫的,更多的是拿来安慰自己。
“你走过来的?”
太荒谬了,从县里到市里,那究竟要辗转多久?而且不是说那路上有路障,还有泥石流什么的,阮衿错愕地看着他,“这……太乱来了。”
李隅从上往下捋了一把脸,他露出了疲惫而恍惚的笑,“抱一下我吧,阮衿。”
阮衿和他梦里穿得一模一样,甚至手上贴的输液贴都是一样的,他现在不太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抱一下我吧,这话从来没听李隅这么说过。
但事实却是李隅自己先靠过来的,那潮湿的头发紧贴着他的脖颈,阮衿的手绕到他的脖子后面,能感觉到掌心下皮肤也是凉的。他本来另一只手也想揽上去,结果被李隅给压住了手腕,“在打针,别乱动。”
这个拥抱姿势有点别扭,但是谁都不想挣开。
阮衿想起自己那写的跟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的遗书,不免也觉得脸热,“我好好的呢,让你……担心了。”
最后找不到该用什么词形容,好像只有“担心”稍微贴切一点,可它分量那么轻,丢进水里都会浮起来,也远远不只是这样。
李隅一只手在一下下地捋顺着他的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揽在他的腰上。
那双手在轻微发抖,连整个人都像簌簌摇动的树。
阮衿看到李隅苍白上缀着一点红的耳尖,他能感觉到李隅害怕了,可明明没有什么可以压垮他。
阮衿的视线也在不断变得朦胧,他攥住李隅的衣服,感觉几乎能拧出水来。尽管强忍着眼泪,结果还是完全做不到,“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很怕自己见不到你了……”
“不会见不到,我们还有话没说完……”
这句话宛如呢喃,始终没能落到地上。
阮衿觉得自己肩膀上骤然一沉,再偏过头,李隅已经昏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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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的时候,救出来几个人刚被救护车送走,好像就错过了。等好不容易到了县医院,你不知道,那个地上坐着的全都是缠着绷带的伤员,吓死人了,我们一个个找,大厅,急诊室,都去了,完全不知道你到被送哪儿去了。”
阮心趴在阮衿的轮椅上吸着鼻子,嗓子还是哑的,“感觉你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是吗?”阮衿握着她的手,看着还昏睡在病床上吊水的李隅,已经到第三瓶了,他侧着睡着的样子有点像小孩子,就那么蜷缩着,“那他……”
“中途路被冲了,不让过去,虽然说了你没事,我们还是想过来,就打算绕个远路,他就……直接把车门打开,跑出去了,后面消防员喊都叫不回来。”
“疯了……”阮衿摇了摇头轻声说,可是也难以掩饰心中那阵的感动。
“是好疯哦。”阮心抱着他的脖子说,“我以为他不怎么喜欢你,别的亲属都在大声哭的时候,他没有,他一直很冷静,我还觉得挺奇怪的,
我以为你就算死了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呢。但是又好像也不是不喜欢嘛,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既然互相喜欢的话,为什么还不在一起?”
“你别说了,我现在头特别疼。”阮衿感觉被阮心给问倒了。
本身是如此简单的事,却硬生生地被搅合成支离破碎的一滩。
感情的事,究竟有那么复杂吗?还是说本来就是他们两个当局者迷,不过阮衿也不想这些了,能活着见到想见的人,已经算他这最倒霉的一辈子里最值得铭刻的回忆了。
阮衿腿上的骨裂不严重,而他也不打算继续住院占用医疗资源,决定明天直接出院,医院餐草草扒拉了几口,阮心就已经在陪床上瘫倒睡着了。
阮衿知道自己这一趟把所有人搞得都精神疲惫,毕竟一个人的死亡从来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
担忧着他的人不多,但他们至少也是存在的。
吃了一小会儿,他暂时放下勺子,试着自己拄着拐杖去上厕所。
结果走了没两步,李隅进病房里了,他也是刚刚睡醒起来的样子。
李隅的衣服已经换成干的,输液完了之后脸色显得好多了,眼神落到阮衿打着石膏的腿,“腿伤严重吗?”
“就是骨裂而已,没多大问题,明天我就出院。”阮衿还拄着拐,站在原地略有些手足无措,“你呢?烧退了?”
李隅手背上是如出一辙的输液贴,他撕下来扔到垃圾桶里,“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