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雨秋风
那时候的肖辞还不知道拐卖儿童是什么意思,他只隐约记得,哥哥消失之后,他常常一年到头都见不了爸爸一次。
而他的妈妈,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下去。
隐约能够察觉到自己家的气氛不对,小小年纪他就学会体谅大人了,学着大人的样子,背着比他人还高的箩筐上山割草喂羊。开始上学以后,每天穿着破旧的布鞋跑十几里山路到学校,有时候脚被野地里的尖石子划破,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也不敢吭一声。
最怕的是过年的时候,万家团圆,张灯结彩,漫天的烟火,连他们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都热闹得轰轰烈烈。只有他家,冷冷清清,一家人对着煮好的饺子相对无言,在他旁边,永远有一个空着的小凳子,一个碗,一双筷子……
那种感觉,总让他没来由得心慌,窒息一般地喘不上气来。
再大一点儿,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放眼连绵的万壑群山,莽莽苍原,他常常一个人握着羊鞭在落日下发呆,幻想着在那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会开来一辆汽车,上面坐着他的哥哥。
哥哥跑下车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会领着哥哥去小卖部,哥哥想吃什么味的雪糕他都给买,自己绝不抢哥哥一口。
然后带哥哥回家,看着爸妈和奶奶惊讶的神情,自己在一旁偷着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要是哥哥没有弄丢,那每天十几里的上学山路,应该也是一路充满欢声笑语的吧……
奶奶中风瘫痪,肖辞是在河边给奶奶洗脏衣服的时候,得知了父亲的死讯。
父亲借尽外债,把亲戚邻居们得罪了一个遍,在外风餐露宿,找了哥哥整整十年。结果被有心人盯上,恶意编排关于哥哥下落的假消息,把爸爸骗了过去,劫光了他所有的钱。爸爸没扛过去,跳了珠江,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水泡透了。
遗物寄回来的时候,肖辞捧着那一瓶瓶的药,一双手不住地发抖。
原来,父亲患有重度抑郁症,已经服药很多年了。
母亲、妻子、儿子,他谁都没有告诉,千里万里的奔波,一切苦一切难,全都自己扛了下来。
这事到底没能瞒住奶奶,没过多久,奶奶也过世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整个人瘦脱了相,浑身只剩一把骨头,早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她躺在病床上,拉着肖辞的手,看着自己的小少年那张尚且稚气的面庞,至死都不肯闭眼:“小辞,对不起,妈妈要去见爸爸了,很难过,不能…陪着你长大了。但是宝贝,你不要害怕,要勇敢地往前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一个哥哥,他是跟你同一天落地的妈妈的心头肉。
虽然你见不到他,但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他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做着同样的事,跟你一样经历着喜怒哀乐。当太阳升起,你们沐浴着同样的晨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在和你仰望着同一片星空。你要相信,当你牵挂着他的时候,他一定也深深地爱着你。就像…爸爸妈妈对你的爱一样深。小辞……”妈妈呼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枯干的手在他脸颊滑落:“你要找到他。”
肖辞紧紧握住妈妈的手,脸颊轻轻贴了上去,感受着那一丝仅剩的温暖,拼命点了点头:“我会的,妈妈。”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肖辞把家里能卖的家当都卖了,换成钱,用这其中的一部分,给自己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
从剑阁坐大巴到广元,然后坐火车去成都,在成都转到广州的火车,行程一共38个小时,硬座。
之前父亲一直在广东、福建两省寻找哥哥的下落,一步步缩小范围,最后得知,哥哥可能是被卖到了广州。
就是在那儿,父亲就此长眠。
父亲没能走完的路,再苦再累,他也要替父亲走完。
当夕阳再一次染红天边的时候,他坐上了大巴,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剑阁,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一路上,落叶萧萧而下,大地枯锁万里愁云。他看着连亘的群山倒退至天边,和火红的晚霞连成一片;看着一路奔驰的嘉陵江翻涌起滚滚波涛,而在火车过桥之后陡转东南,与他就此别过。山风在呼啸,飞鸟在徘徊,而那故乡一切最终在列车驶入山洞时消失不见。
世界至静,至暗。
他终究踏上了那条父亲跋涉过数十次却无功而返的路,前往千万里之外的陌生都市,开启一段前途未卜的人生旅程。
怀中所揣,唯有一张掉色的全家福。
爸爸,妈妈,奶奶,哥哥,和他。
完完整整的一个家。
再见了,剑阁。
再见了,川北。
再见了,亲爱的…爸爸妈妈。
那一年肖辞念完了初中,刚满十五岁。
第2章
十月初秋,一场台风在广州登陆。
天气昏暗,风雨欲来,乌云压得极低,将珠江新城的摩天大楼拦腰截断。
往常热闹的大街小巷显得格外冷清,剩下的行人也个个形色匆匆。
天色如墨一般,黑得可怕,沿街的店铺门早早关了门。城中村深处的这家小店也不例外。
飞蛾扑打吊灯,发出轻响,一个女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烊,她随手将微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为明天的生意感到无比犯愁。
“当当当”,卷帘门轻轻响了三下,女子从账本中抬起头来,面带疑惑看着发黄的卷帘门,一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她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么晚了,会是谁?
阿泽吗?不…女子痛苦地摇摇头,她几乎已经不敢再对那个男人抱任何希望了。
拉开卷帘门,闷湿的水汽一瞬间灌了进来,隔着屋檐的滴落的雨幕,女子看到了门外暴雨中的少年。
白色T恤被雨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轮廓和些许腰肢的痕迹。长长的眼睫像一把小刷,缀着细细密密的水粒,轻轻颤动。少年生得极白,牛乳般细腻的肌肤带着些许稚气,嫩得能掐出水儿来。本是最令人心生怜爱的长相,可偏偏清朗眉宇之下,是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冷淡,疏离,叫人看上它的第一眼,就平白生出几分心窒。
可望而不可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女子面色惊愕,怔愣了好一会儿,捂上嘴巴喃喃出声:“小辞…老天,你是小辞?!”
少年的样子已经变得让她认不出来了,高了,也瘦了,曾经脸上的那点儿婴儿肥消失得了无踪迹。
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那个光着脚在山间奔走的幼童。那个时候,他看到她回来,大老远笑着朝她招手,喊她姐姐。他扔下羊鞭向她跑来,踮起脚尖,小手在她浓黑的长发间别上一朵雨蔷薇。
“送给你,姐姐。”银铃一般的笑声。
如今一眨眼,他竟都长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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