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老太太说到此处,满是老茧和斑的手指抚摸过细腻的信纸,眼中满是回忆,“然后他就给我写了这些信。”
宋之深疑惑地问:“不是送不到吗?”
“是啊,看得可严实了,他根本送不出去。”
“他隔三差五地就都给我写一封,装在信封里用邮戳盖好,用他那个小箱子锁着,谁都不让看。等好几年了,他提前回来的时候,我去火车站接他时,他别的东西就装了一个小袋子,肩上扛着那个木箱,我问他里面装着什么,他也不说。我怕他偷了研究用的材料,就找机会偷偷把锁给翘了。好家伙,里面蹦出来一大堆信件,塞得满满当当。”
老太太说着说着又笑了,“我永远记得那天,箱子啪嗒一声弹开,那信封洋洋洒洒地飘了出来,撒在我的脸上、腿上、膝盖上,跟下雪似的。我看到每一封的信封上都是他的字,上面写着:至吾妻。”
宋之深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桌上,其中一封与其他简练的信十分不同,端正的钢笔字写了满满一页纸。
慧:
今日是十一月初三,不知老家积雪有无,道路可畅通?
几日前总理来探望,和钱教授他们团坐闲聊,正巧听得众人聊及家书,总说起自己写书信时总有叙不完的家常,只恨那工匠未曾将信纸造得更长些,好叠成几卷塞进信封里,不至于因换纸而打断思念之情。
想到我寥寥几笔,常问你是否安好、孩子是否安否,晚饭可曾吃、家用还剩几许此类赘言,又思及旁人所写乃家书典范,心中惭愧愈甚,决定一改往日简练作风,与你说些绵绵絮语。可踱步许久,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叙说,落到笔处,还是唯有你安好,孩子安好,别无其他。
盼望何时大雪消融,好与你早日相见。
虽然信中并无要事,皆是日常琐碎,但一笔一划,却又更为动人。
“你爸爸是个木讷又死板的性子,不爱说,只把情绪放在心底。”
宋老太太缓缓道,“小时候我常说你和你弟弟两个,你最像你爸爸,你弟弟还不爱听这话,总要和我吵闹起来。可现在,我倒宁愿你像我多一点,起码不要像你父亲这样,太过沉默寡言。”
这话里重重深意,宋之深怎么会听不懂?
他手指尖不禁抖了抖,故作镇定地问:“您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为你回北京的事。”宋老太太哼了一声,点了点桌面,“我年纪是大了,可还没有彻底糊涂。你是为了我们回来,还是因为和你媳妇闹了别扭才回来,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些年我们在北京,小兰在临安,两边有事也照应不到。不过她一个女人,还要带着孩子,这些年总是苦的。要是有什么怨言,你只管听就是了,别跟她吵嘴。”
她说着说着,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臂,“你是男人,在老婆面前矮一头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外人。记得嘴甜一些,再帮人家分担些家务,还能再和你置气么?都这么久的夫妻了,互相体谅才能走得长远。”
除此之外,又说:“回头有时间带小兰、还有孩子一起来北京玩玩,旅游也能放松放松,缓解下她的压力。”
宋之深心道他们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家务事,可也不好泼老人家的冷水,于是囫囵答应了。
他在北京住了三天,老太太怕他回去后还是想不开、又和赵玉兰吵起来,所以这几天逮着机会就要给儿子讲讲父母爱情故事,试图让他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地运用到自己的婚姻生活中去。
等到走之前,老太太还特意买了一大袋自己挑的水果、还有一些北京的特产美食,让儿子带回去给家人尝。
宋之深也没脸说回临安后就得离婚,又顾及两个老人心脏都不好,现在说也不是合适时机,就把这事隐瞒了下来。
走之前,宋之沉请了假开车送他去机场,等红绿灯时顺手从宋之深的塑料袋里摸了个橘子,剥给他哥一半,一边吃一边抱怨道:“你说妈最近怎么回事,成天的搁那儿回忆往昔,没看老头都受不了了,她一开口就赶紧往隔壁麻将馆跑吗?等你走了,她没人念叨了,就又要扯到我的婚事上了。”
宋之深一想到在飞机那头赵玉兰正拿着离婚协议在等着他,就胃口全无,意兴阑珊地说:“那你就找个姑娘结婚,让她老人家放心就完事了。”
“别了。”宋之沉把着方向盘,吓得连连摆手,含糊不清地说,“我这样的人不适合结婚。成家了天天窝实验室,忙起来就把老婆孩子给忘了,这哪个姑娘受得了?算了,还是不霍霍人家了。”
“……”
宋之深感到膝盖上中了一箭。
“我这样的也不指望有孩子了。”宋之沉玩笑道,“哥,你回头可得帮我在小淮面前美言几句,等我老了,也不用他端屎端尿地伺候我,我也没那么厚脸皮……只要能帮我立个坟头,每年烧点纸钱就行。”
到了他们这个岁数,人生已经迈过一半了,上有要养老送终的老,下有要抚养教育的小,要说不畏惧死亡……不可能的。
宋之深心里乱糟糟的,“又说胡话。”
飞机落了地,临安已经是傍晚。
赵玉兰晚上有个应酬,宋淮也在学校不用她照顾,她就干脆带上相关的文件和资料,找了间机场附近的咖啡馆,一边喝拿铁一边等着他。
宋之深下了飞机,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得去几百米外的咖啡馆里,找妻子签离婚协议的文件。
赵玉兰帮他点了份冰美式,宋之深落座后,等他放到大衣外套,赵玉兰才将相关文件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先看看吧,附近有家打印店,改文件也挺方便的。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可以详谈。”
赵玉兰抽出一只签字笔,放在桌面上,“有两个要求,儿子的抚养权和房产的分配不能动,其他的……再商量吧。”
宋之深也是第一次签署这类文件,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封面,就没了再继续看下去的心情。
“都按你的要求来吧。”宋之深拧开笔帽,翻了几页,手指按在文件上准备填写,“这些空格部分都是要我来填的对吗?”
“等等。”赵玉兰按住了纸页,眉头微蹙,“你先看看文件内容再签。”
宋之深看向她,“没事,你拟的协议,我放心。”
赵玉兰道:“我建议你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多长个心眼。事前解决好一切问题,离婚后才不至于出现这样那样的纠纷。”
“怎么这么仔细。”宋之深开了句玩笑,“难不成怕我讹你啊?”
赵玉兰没正面回答,她抽回手,沉声道:“你还是再好好看看吧。”
“……”
宋之深愣了愣,忽然感觉到一阵尴尬。
他这才明白赵玉兰的目的并不是怕他吃亏,而是彻底断掉自己因为没看合同导致对离婚协议出现重大误解这类后期难以调和的矛盾,简而言之,就是现在多看看,以后少纠缠。
“……知道了。”
他讪讪地点点头,翻开文件认真地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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