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半丁/音爆弹
只不过每次回去了,何觅都会重新安静下来。
他回忆那些融洽的交谈,那些和谐的、理应令人开心的活动,却完全无法找到其中的乐趣在哪里。他好像只是一个设定好了应对程序的机器人,被迫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游夫人几乎每两个月都要去国外看看游霄,在他那儿小住几天,再带些照片回来。何觅找她讨要,她也总是很乐意地给,又高高兴兴地说,等到了暑假,就带他一起过去,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平时可以视频聊天,这么长时间没见,肯定也很想念彼此。
何觅和游霄之间没再有联系,他的微信和手机号都被游霄拉黑了,但即便如此,两个人却都心照不宣地撒着谎,维持彼此有联系的假象。
与游霄分开后,时间就变成了一个简单的计量单位,天数不断地加一再加一,很快到了暑假。
游夫人就如同之前所说,准备带他出国小聚,然而何觅装作忘记了那件事,和她说自己又找了个暑假工。
“什么暑假工啊?”游夫人问他,“要做多久?”
何觅找的是很简单的服务生工作,午后的班,有晚饭时间,和经理商量的是做两个月,等开学后再看看要不要换工作时间。
游夫人又问了工钱,何觅报的数字让她皱了皱眉头,但她没有发表看法,只问:“能不能请假?这样的话我怎么带你出去玩啊?”
何觅为难地说:“餐厅比较忙,而且我才刚开始做,不太合适……”又道歉说,“对不起,我把这件事给忘了。”
游夫人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何觅长大了,有自己的时间安排和打算,她也不好过多干涉。尽管她觉得那点儿工钱完全不值一提,但还是应该照顾孩子自尊心。
虽然没能带他一起出去有些遗憾,但暑假期间何觅回游家来住,这对游夫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她心肠软,重感情,身边总是需要别人的陪伴,丈夫因为工作的原因总不着家,两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感情寄托。
先前有一次,她向何觅抱怨,她和游霄提过,让他多回国几次陪陪自己,却被游霄拒绝了。她也知道游霄是个有主意的人,但她宁愿他不要变得那么好那么独立,更想要他做个普通一点的孩子,呆在自己身边。
那次之后,何觅回游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他陪游夫人一起喝茶做蛋糕,也帮她按摩和她一起散步,陪她聊各种富太太八卦。游夫人笑的时候,他就按照自己一贯的社交习惯,陪她一块儿笑,表现得如同一个最正常的养子。
游夫人喜欢夸他乖,夸他心灵手巧,夸他温柔体贴。
但每次听到这些话,何觅却总是觉得无地自容。
游夫人不清楚真相,他却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他,游霄根本不会走,她也不会缺少孩子的陪伴,以至于从他这个劣质替代品身上寻求安慰。
他害得游霄自厌自弃,逼得游霄失去了骄傲和尊严,为了避开他而远赴重洋,他却在这儿趁虚而入,霸占了游霄原有的位置,窃取原本应当属于游霄的关爱和夸赞。
麻木的每一天,像流水一般逝去,很快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天虽然有暖气,但还是不好捱,每年到冬天,游夫人总会犯各种各样的小病,何觅也因此回家得更加频繁,只要有机会就去照料她。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何觅在去给游夫人送参汤的时候,在门外听见她讲电话。
她是个温柔和善的妇人,讲话永远不紧不慢、温声和气,但这次的电话里,她却似乎有些急躁,又有些生气。
“为什么不回来?连回家过新年都不肯吗?”她难得地扬高了声音,“之前你不愿意回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一年一次的春节都不过了……上课?上课不能请假吗?我问陈太太,她家的孩子都可以飞回来过节,怎么就你不行……”
何觅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等到她声音停了才敲门。游夫人让他进来,他把参汤放到桌上,不等他说话,游夫人已经带着哭腔开了口:“这家伙真是翅膀硬了飞高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眼睛泛着红,带着些许赌气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我还非要见他了不成?我身边又不缺人陪。”
何觅也不记得自己安慰了她什么,可能乱七八糟地说了不恰当的话,但他顾不得了。他勉强保持冷静,哄游夫人喝完汤休息了,就落荒而逃出了游家。
十二月的B市下着雪,他出门时又忘了穿外套,只穿了里衣和一件毛衣,走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他魂不守舍,牙齿打颤,过马路时还险些被车撞到,被车主痛骂了一顿。
天气实在太冷了,他的手指仿佛都要结成冰,但他却自我惩罚一般坚持地走着,一直听到路边手机运营商放着的广告,才停下脚步。
何觅怔怔地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他走进店里,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
游霄出国后换了新的手机号,何觅尽管没有存下来,却一直牢牢记着。手指冻得太厉害了,他按了好几下屏幕才按出反应来,艰难地把一串号码打出来后,他按下拨打,又一僵,连忙在没拨通之前挂掉,转为发了短信。
“游霄,阿姨因为你不回来的事很伤心,最近又经常生病,心情也不是很好。她很想你,你还是回来陪她过年吧。今年我不会回去的,不会和你见面。”
发出去之后,何觅又发现自己没落款,急忙补了一句:“我是何觅。”
他紧张地检查自己发的两条短信,生怕其中有什么措辞不合适的,但还没检查完,游霄就回了信。
手机振动的那一刻,何觅有一瞬间恍惚,不能确信这是来自游霄的回信,还是任意哪个APP的消息提醒,或者漠不相关的骚扰短信。他瞪大眼睛,过了几秒钟,眼睛才凝神,看清那上面的字。
“我一月份开学,不回家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三个字刺目至极,何觅被扎得眼睛发酸,但这是时隔几个月游霄第一次给他的回信,所以他仍然贪婪地凝视着,半点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移动手指,想要再打几句话,劝说游霄,或者向游霄道歉,然而屏幕上出现的只是毫无规律的字句排列,他的行动与他的想法无法同步,他的心乱到了极点,以至于他连正常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最后,何觅把那些字全部删除,输入框里又留下孤零零的跃动光标。他把自己的手握成拳头,放在身边,好像这样就是钳制住了自己,不再让自己说出多余的、自我意识过剩的、折磨游霄的话。
如果他在短信里对游霄的承诺起到了作用,游霄愿意回国,普普通通地和自己家人团圆,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但游霄没有答应,那么,何觅也只能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游夫人身边。
厚颜无耻地顶替游霄的位置,陪游家人过这个春节。
除夕夜当晚,游先生、游夫人和他一起吃了年夜饭,一起看了春晚,熬到时间晚了,游先生抱着游夫人回了房间,又叮嘱他,明天早点起来,他们要回本家去探亲。
探过亲后,游先生的春节假期就结束了,但游夫人还没完。她又带着何觅去和姐妹们相聚,煞有其事地同她们介绍自己的养子。
回去后,何觅借口有事要做,离开了游家。
春节的喜气仍然洋溢在城市里,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是笑容满满的,何觅却格格不入,全然没有欣喜。褪去了作为假面的笑容,他的脸上留下的只有迷茫。
他为了补偿而留在游夫人身边,但他的罪却仿佛赎不完一般,哪怕他尽可能地努力了,尽可能地让游夫人不要感到遗憾与伤心了,他心口的空洞却没有半丝要被填上的迹象。每时每刻,他都只感到空虚与痛苦。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当初和游霄同居的公寓,进了电梯,按下十八层的按键。
何觅有点儿迟钝地想,他来这儿做什么,一切早就过去了,然而拿出钥匙串,那儿却仍然挂着公寓门的钥匙。他总是带在身上。
太久没人来了,钥匙孔那儿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灰,但何觅打开门的动作没有受到任何干扰。钥匙一转,门咔哒一声开了,他踏了进去,熟悉的一切进入视野。
何觅止住了动作,像被定住一样,凝视眼前的东西。
尘封的记忆就如同门一样被打开,何觅回忆起他和游霄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