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偷盐下酒
“而他命中最大的劫难,就是有你这样一个母亲。”
少年把最后两个字放得很轻,似乎不是在说一句完整的话,而是在叫一个与病房中的两人毫无关系的称谓。
房间里有一片被仪器声装点的沉默,少年站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把压在胸口的许多珍贵而复杂的信息传输给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算是报偿,也是安全的释放。
他看着女人渐渐合上的眼角流下的浑浊液体,转身离开了这张通往死亡的白色病床。
他推开门,等在外面沙发上用打游戏缓解焦虑的Beta立刻站了起来,问他怎么样了。
“她有些话想对我说。”少年用一贯温柔而冷漠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说完了。”
Beta张了张嘴,试探地问:“那,妈妈对咱们两个手术的事……”
“我们自己安排就好。”少年安抚似的,看了一眼桌上一口没动的水果:“先不用操心这个,忙你该忙的事。”
他回头,却发现Beta低着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松一口气,仿佛陷入了更深也更复杂的焦虑之中。
少年思考片刻,问:“怎么了?”
Beta没有立刻回复他,像是自己完成了一场独立而艰深的思考,对他抬起头,脸上有所求的神色是少年熟悉的,眼中定然的光却让他觉得陌生:
“阿九,妈妈生病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少年看着Beta张阖的嘴,耳边却像沉进深海里。Beta似乎说了很多的话,在他耳中,都成了海中温柔的汹涌。
眼前的Beta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似乎发觉那双手有些凉,下意识地搓了两下。
少年微微低头,看被Beta握住的手。
“就算是……最后一次帮我一个忙。”
Alpha少年看着Beta男孩的眼睛。那是跟他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却比他澄澈,比他真诚,比他无所畏惧。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在黑暗中发现了他,而那时,他看着也是这样看着他,没有丝毫掩饰:
“答应哥哥,考虑一下吧。”
谢争的母亲最终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十二月。
这名Beta女性的死在平港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够重要,并不能在任何一个城市中流传的故事里成为主角。而她这一生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在一只巨大的金字塔上玩滑梯。爬上去时顶着烈日,滑下来时满身尘土,与顶端无缘,却如此不疲。
岑卯是从陆鸣的电话里听说这个消息的。如果不是陆鸣问了一句谢争最近怎么样,他也不会想到少年的母亲在几天前去世了。谢争看起来毫无异常,也从来没有跟岑卯说过什么。
岑卯心下戚戚,但已经习惯了在别人面前伪装成对谢争无所不知的样子,只是这次没有瞒过陆鸣。
男人在电话里帮他挽尊似的咳嗽两声,问:“要不,你陪小谢出去散散心?”
岑卯并不知道谢争需不需要出去散心,他总觉得,那个所谓的母亲对少年来说或许真的不重要。谢争也没有在压抑什么情绪,即使有,也跟这场早能预料到的死亡没什么关系。
但陆鸣紧接着提供了一个郊外度假屋的信息,告诉岑卯是他哥最近交给他的产业,保密性和安全性都很好,正好可以两个人一起去跨个年。
岑卯有些犹豫,晚饭时问了少年这个问题。少年没有想太久,就答应了。
这是岑卯和谢争的第一次单独出游,岑卯也稍稍兴奋起来,很早就跟宋宁请了假。莫恒舟听说他要跟男朋友出去跨年,为他提供了许多自己准备了但用不上的节日约会攻略。而现在的岑卯已经有了许多实战经验,有点瞧不上莫恒舟的书本知识了。但他还是很给人面子的学了一些,并且答应他回来之后告诉他效果如何。
岑卯和少年在一年中最后一天的下午出发,是谢争租的车子。岑卯戴着口罩坐进车里,对司机问好,就想起来之前谢争的学姐说过的开车旅行。少年在他身侧,帮他调整座位的角度。岑卯想到自己连考驾照的资格都没有,有些失落,趴进少年怀里问他什么时候去考驾照。
少年眉目稍弯,说应该快了。
岑卯这些天没干什么重活,最多就是心理压力大,一路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和少年聊天。他有很多奇怪的问题,少年总能很耐心地答,路上时间就显得很快。他们到度假屋的时候才三四点,徜徉的阳光尚有午后余温。岑卯说想出去逛逛,少年答应了。
他们沿着度假屋边的一条河流行走。岑卯把手揣进谢争的口袋里,少年攥着他的掌心,说觉得冷了就回去。岑卯靠在自己的热源边,只觉得从手暖到心里,并不想回去。
他看着眼前的河流,忽然觉得一直这样走下去也不错。他和身边的人都不再回头看了,河流的终点可能是大海,他们可以在海边盖一座小木屋。岑卯负责砍树挖地基,少年来设计房子。他们可以种一些蔬菜和水果,少年来种地,岑卯就去抓鱼和其他无辜的小动物回来吃。
海边的日子不用担心未来,如果有人来打架,岑卯就把他们扔进海里,让这些人永远消失。海永远包容慷慨,能吞掉所有岑卯身上洗不清的罪孽和少年忧虑的源,也不会挑剔谁的特别。
岑卯忍不住把这个美好的设想讲给身边的人听,少年微微笑着,问他都想把谁扔进海里。岑卯想了半天,发现没有一个能透露给少年的名字,又难受起来,只好憋出一个陆鸣。少年反倒点点头,很赞同似的。
两人的晚餐正是这个被他们合谋扔进海里的人安排的,布置风格非常套路浪漫,岑卯却颇为受用,帮少年切牛排倒饮料。他不能喝酒,陆鸣给他们准备了各种奇怪的果汁和汽水。岑卯选了他和少年第一次见面时两个人喝的最普通的碳酸饮料。气泡在红酒杯里轻鸣,让人有种错位的恍惚感。
岑卯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像之前在餐厅外看到的客人那样,跟一个人很慢地用完一餐。他吃东西原本很快,进食似乎只为生存。而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少年跟他一起的每一餐都会通过夹菜和对话控制他的进食速度。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驯化,又或是终于得到了教养。
少年看他失神,笑着提起话题,说他就快放假了,假期结束后,就是大二的学生。岑卯想了一会儿,对他说了恭喜,然后又有些发呆。
岑卯偷偷看烛光下少年的脸,心里竟然涌出许多不舍。好像想起两人第一次遇见时,那种仓促如露水似的心情。他似乎在怕烛光一旦灭了,这个人就又要不见了。他手里的时间会比这根蜡烛燃烧的时间多吗?岑卯恍惚地想,是不是等到这根蜡烛熄灭,他的天就亮了。
他发呆的时候,被人握住了手。少年凝目看他,像是对别人布置好的餐桌没有太多留恋,问他吃饱了没有,想不想出去逛逛。
岑卯立刻答应了,他因为意识到时间而焦虑,这让他不想停下,总觉得应该和小九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不要停下,停下就会被发现。
少年把他裹在暖和的大衣里,包上围巾,露出小半张精致的脸。外面足够黑,岑卯就不用再戴口罩。他们手牵手走进冬日的夜里,水流声很轻,远处有寒鸦在叫,岑卯听着身边人的脚步声,才隐约想起来这场过分美好的约会是为了什么。
岑卯想了一会儿措辞,才开口问:“小九,你妈妈她……”
“去世了。”
少年很快地说,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上周的事。”
岑卯沉默片刻,才踩着脚下月亮给的影子,让自己和身边人的影子更靠近一些。
“你会不会难过啊?”他轻声问,舍不得打破少年的脚步声似的。
“也还好。”少年握着他的手,力度并没有变:“可能因为早就想到了吧。”
岑卯哦了一声,挨着他的手臂看河水的流向,仿佛无意地说:“有些事,迟早都会发生的。”
他稍稍顿住,回头看少年:“知道会来,就没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少年像是停了一下,放柔了声音说:“也要看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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