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严俨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涩,赶紧起身到外头去透气。不期然,又听到隔壁魏迟的说话声:“说了,今天不营业。”
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学生站在魏迟的店门口不肯走:“魏哥,就让我们进去玩会儿吧。我们不吵你。”
魏迟哑着喉咙,口气很不好:“到别家去。今天哥没心情。”
“魏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网吧都不开了。我们只能想到你这儿。哥,你就当可怜一下兄弟呗,我们玩两盘就走……”
里头忽然一阵“咣当”乱响,把两个学生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严俨走过去站在他们身后往里看,原来是魏迟一脚踹翻了新置的玻璃茶几,茶水零嘴散了一地:“滚!妈逼的,说你们脑残还不肯认!国难日知不知道?一天不玩游戏会死啊?再烦,哥把你们塞进PSP里垫沙发!”
两个学生被他吼得发抖,赶紧哆哆嗦嗦地擦着墙根跑了。严俨站在门外,看着里头那一地狼藉和被茶水溅得一身狼藉的魏迟。目光缓缓落到他手里紧紧捏着的纸巾上,壁上的42寸液晶电视还在兢兢业业地做着直播。严俨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奸商”似乎也不是太“奸”:“喂,店里这么乱,你也好意思做生意?”
魏迟没料到他会来,一时竟僵在原地,任由T恤上滚烫的茶水一路往里渗。手忙脚乱间,魏老板做了个让自己后悔不迭的动作——他欲盖弥彰地把捏着纸巾的手背到了背后。
看到严俨戏谑的眼神,魏迟就知道被他看见了,默默在心底颁给自己一张“傻X”荣誉证书。
严俨好心不点破,弯腰去替他捡掉在地上的杂志。
魏迟开口:“严俨。”
“嗯?”
“刚才进来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是红的。”
严俨缓缓站起来。魏迟还傻乎乎地拿着那张已经被揉成废纸团的纸巾:“我看见了。没什么,人嘛,总归会有心酸的时候,掉眼泪也很正常的。”
毫不迟疑地,严俨手滑了。很不巧,被扶起一半的玻璃茶几重重落到了魏迟穿着人字拖的脚上。
“唔……”这一次,魏迟倒是毫不掩饰地、很坦白地,在严俨面前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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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和惊心动魄。时间一天天地过着,每天站在镜台前把尖尾梳拿起又放下,就是一个日升月落。理发店的生意不咸不淡,忙的时候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空闲的时候,门口不过小猫三两只,阿三阿四跑去找给魏迟看店的长头发小姑娘聊天,宽叔也懒得管。
趁着客人洗头或者烫发的时候,严俨喜欢站在店前的台阶上看街景,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的车。偶尔抽一口烟,烟圈还在半空里飘,魏迟已经悄然无声地站到了他身边:“不忙?”
“还好。你呢?”
“一般。”
静默一会儿,漫无边际地聊些有的没有的,对面瘦身店里的年轻女孩,拐角新开的老鸭粉丝煲,刚刚从眼前开过的名牌跑车……魏迟问严俨:“什么时候出来的?”
严俨回答:“初中毕业。”
家乡是个小地方,火车到不了,下了长途汽车到县里还得再转汽车。同龄的不管男孩女孩,大都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跟着早几年出来打工的叔啊婶的走南闯北讨生活。
严俨告诉魏迟:“宽叔真的是我叔,我妈那边的。”
魏迟呛了口烟,恍然大悟:“我说他怎么总让你看店,原来是信自己人。”
看严俨手里的烟燃得差不多了,他顺手递来一支。严俨笑了笑,没有接。
宽叔说,要在大城市里扎根,光靠天花乱坠的说没有用,归根结底还是得有手艺。一技在身,走遍天下都不愁。他跟严俨讲自己的经历,从小县城的洗头工,到省城美发厅的发型师,再到有自己店,最后,一路闯进这个国际大都市。之间的艰苦他提得不多,总是意味深长地对着小伙计们感叹:“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们将来就明白了。”
魏迟把烟塞进自己嘴里:“你呢?觉得苦吗?”
严俨回头看了看坐在店里闲聊的小学徒,回想起当初做学徒工的时光。前两年,梳子剪刀压根碰不着,给人洗头从天亮洗到天黑。晚上旁人走了,他独自留下扫地擦镜子整理店堂,手指整天被肥皂水泡是惨白惨白的。不许跟客人顶嘴,更不许和客人争执。进得门来的都是客,客人就是上帝。从来只有上帝挑人,没有人挑上帝的道理。遇上脾气古怪的客人也只能加倍小心,若是有了争执,错的总是自己。
“就那样,还好。”谁让他入了这一行?这世上哪一行都不好混。
“也是。”魏迟没有再追问,掐了烟,目光遥遥地看着天上的白云,“人就是这么回事。哪儿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鸡血狗血。像我,上完小学上中学,中学读完了考大学,大学毕业没工作,索性开个小店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顶多就是人家上学被老师表扬,我跑到办公室去挨批评。大学里,人家考完试拿奖学金,我交钱去补考。”
“其实都一样的。我才不觉得难为情。”他蹲在台阶上说得轻松自在,“如果没有小偷,还要员警干吗?没有我这样交钱补考的,第一名的奖学金从哪里来?人都是要成就感的,别人不愿意奉献,那我来衬托一下好了。我跟我外婆讲,我这样也是服务社会,对社会也是有用的。”
“你外婆怎么说?”
魏迟狠狠吸了一口烟:“她骂了我一整天。”
严俨抵着墙,笑得直不起腰。
魏迟自己也忍俊不禁地乐,拍拍屁股站起来,一把勾住严俨的脖子:“走,有空在这里吹牛皮,还不如跟我进去打游戏。哥衬托了别人,也需要被别人衬托一下。”
严俨抬起手肘重重撞他:“滚!”
人却还是被他拖进了店铺里,初夏暖暖的阳光仿佛能穿透了胸膛一路安抚到心底。
那年的奥运会,严俨也是在魏迟店里看的。魏迟说家里没人,在店里和在家里没有区别,还不如待在店里,有那么多老婆陪着。他管游戏机叫老婆,墙上的42寸液晶是正房,扔在柜台上的笔电是情人,兜里的手机是三姨太,包里的PSP是小蜜,其他还有零零总总的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七,艳福齐天,堪比韦小宝:“富玩车,贵玩表,哥玩不起女人,只能玩数码。”
严俨喝着啤酒,很不是滋味:“哥连数码都玩不起。”
魏迟很体贴地跟他碰杯:“所以我才找你,有比较,才会有平衡。”
严俨知道他嘴贱,暗里小小地磨了一阵牙,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下巴:“魏迟,你最好这一辈子都别找我给你修面。你知道我手滑,万一一时没把剃刀握住……”
魏迟愣了,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脖子。严俨满意地呷了一口酒,完全沉浸在了开幕式精彩、快乐、难忘的气氛里。
幽幽地,魏迟附到严俨耳边:“算你狠。”
严俨笑着同他碰杯:“客气。”
那晚的电视直播一直播到半夜,街上除了昏黄的路灯,几乎不见行人。电视中的喧嚣欢腾和道路上的宁静形成太过鲜明的对比,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似梦非梦的幻觉。
魏迟的沙发太松软,两个人坐着坐着就挨到了一起,肩碰着肩,谁的脑袋稍稍偏一下就能搁上对方的肩头。魏迟长长地叹息:“哥就算没有帅到惨绝人寰的地步,至少也总有人说我长得像金城武,还是个网游公会的大会长。不是我吹,公会里跟哥视频过的小妹妹,哪一个不是哥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哭着喊着认我做干哥哥?怎么就沦落到了跟你一起看电视的地步呢?”
严俨不动声色地咬着易开罐:“那你找你的妹妹们去啊。”
魏迟沉默了一会儿,一头靠上严俨,语气沉痛:“操,拿了装备就都跑了。”若是在脸上贴上两条宽粉条,或许会更生动。
那天晚上的开幕式结束后,不肯消停的魏迟又嚷着要吃宵夜。离理发店不远就有烧烤店,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坐得满满当当。满头大汗的小伙计站在长长地烧烤架后,火焰山上拿了芭蕉扇的孙猴似的,从头扇到尾,又从尾扇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