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个米饼
方泽生道:“没事,这是我家地界,我带着你玩。”
几句说完,已经随着风跑到了半山腰。两人年纪相仿,勉勉强强也算一见如故,躲躲藏藏在山下玩了小半月才被两家大人找到,各自挨了顿训,临别时还约了下一届茶会共同游湖看灯。
往后几年,若是方泽生跟他爹路遇江陵,必定要去付家见见付景轩,付二爷本以为方泽生就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了,却不成想十五岁那年,听说方家出了事,与方泽生的联系也就断了,一封封书信得不到回应,心里着急,一个人跑了上千里路打听消息,却被方泽生挡在门外,不理不见。
一时间,千思万绪,付景轩本有许多话想说,也有许多事想问。
却见方泽生呆愣地坐在轮椅上,眼中藏着震惊、顾虑还有微不可见的欢喜和雀跃,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耸了耸肩,道了一句:“风冷了,还不回房睡觉?”
第8章
方泽生没有出声,待付景轩话音落下,眼中已是风平浪静,让哑叔推着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付景轩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转身回屋,一夜无话。
次日。
碧空如洗,鸟雀啁啾。
春日刚起了个头,立马又近了尾,三宝作为陪嫁小厮,来之前先跟付家后门口卖糖水包蛋的大娘打听了一番,说是新媳妇进门会不会遭婆家欺负,大娘一听泪水横流,可算打开了话茬,拖着三宝絮絮叨叨说了几个时辰,把自个儿在婆家受的委屈全都抖搂出来,凶险程度宛如战场拼杀!能够死里逃生全靠她家夫君顶着。
大娘哭得抽搐,听得三宝心慌,一个普通人家尚且如此勾心斗角,那像方家这样的大户,还不得将他们这对代嫁主仆欺负的掉一层皮?
更何况大娘还有丈夫罩着,方大当家一个瘸子指不定是谁罩着谁!捧着从可怜大娘那买来的几十个鸡蛋,长吁短叹计划了整整一路,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如今鸡蛋还没吃完,迎敌的时候就要到了,三宝一早醒来左手拿了根木棍,右手拿了把菜刀,生生吓精神了打着哈欠出门的付二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三宝说:“陪少爷去敬茶!”
付景轩说:“敬什么茶?”
“新亲刚进门,不是要去给长辈敬茶吗?”
付景轩瞥了眼院门外露出来的一角裙边,无所顾忌道:“哪来的什么长辈?方家配得上我敬茶的全都去了西边,还不如择个日子去上坟来得实在。”
三宝觉得有理,刚把棍子扔到一旁,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哑叔灰头土脸的拿着一把破蒲扇从东厨房跑了出来,呛得直呕。付景轩急忙过去问:“周叔,这是怎么了?”
哑叔原本姓周,早先跟着方昌儒走商记账,做的是管家行当,可不是专门伺候人的。他见着付景轩眼圈泛红,拜了个礼算是问好,付景轩忙将他扶起来,探头往厨房里面看,“你在做饭?”
哑叔比划着说:做得不好,呛着二爷了。
付景轩摇头,拿过他手中的蒲扇问:“这院子只剩你们主仆二人了?其他人呢?”
哑叔目光闪过一丝怅惘,又窘迫地笑了笑,指着屋里,意思是:二爷先回房休息,我这就去做饭,待会就好。
付景轩没理,带着三宝一同进了厨房,瞧见砧板上放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公鸡,水桶里还扔着一条欢蹦乱跳的鲤鱼,灶上的米粥煮的软糯飘香,想必是常做,熟能生巧。寻常人家做饭的地方不需要大多,一锅一灶足以糊口,但是方家不同,冷拼热菜分工明确,面点甜汤都有说法,方昌儒生前是个讲究人,吃与茶上从不将就,偌大厨房,装潢的堪比官家,可如今结网生尘,杳无人迹,放在脚下的腌菜坛子倒是十分干净,看得出是常常使用。付景轩阖了阖眼,扔下蒲扇,拿过三宝手里的菜刀,冲着还没断气的鸡脖子又补一刀,给了它个痛快。
也不知方泽生这些年过了什么日子,付景轩多少查了前因后果,虽然不能明确地知道方家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自方昌儒走后,王夫人想要将方家改头换姓的心是不会假的。
付二爷眉头微蹙,拿着菜刀在砧板上连剁了十几下,刀刀入肉,血沫横飞,剁完又让哑叔帮着找了个巴掌大的布袋,装上十三味草果,将鸡块焯水下锅,蒸煮半个时辰,出锅淋上少许香汁。
整道菜做得一气呵成,看得三宝全程目瞪口呆,不可思议道:“少爷,你竟然会做饭?”
付二爷瞥他一眼,端着一盘喷香四溢的花炊白鸡,说道:“做饭有什么难?从前跟着我娘耳濡目染,看着看着自然就会了。”
三宝说:“那以前怎么没见少爷做过吗?”
付二爷笑道:“我亲自下厨,还有你什么活头?”
三宝细想也对,瞬间感动的热泪盈眶,抢下付景轩将要去捞鱼的手,忙说:“还是我来做吧。”
付景轩一乐,拍拍他的肩膀,端着那盘冒着热气的白鸡,又盛了两碗粥,各自放了一大勺糖,悠悠地去了书房。
方泽生行动不便,书房的门大多都是虚掩着,他昨晚没有回房,今天又让哑叔把内室的被子抱出来一套,放在水墨屏风后的木榻上,明显不想与付景轩有过多接触。
付景轩进门时看到桌上放着几本闲书,还有一副没有写完的字,字迹行云流水,骨气通达,美中不足的是宣纸上滴了两滴墨水,像是写着写着停滞下来,忘了笔画。
方泽生正在看书,看得极为认真,连脚步声都没听到,付景轩把手上的木托盘放在桌案上,又放轻脚步来到方泽生的身后。
檀香袅袅,笔架旁边的线香燃了一半,付景轩才疑惑道:“你说,这位姓刘的秀才真的会被狐妖引诱吸干阳气,耽误了进京赶考吗?”
方泽生明显一怔,游离的目光聚在久久未曾翻动过的书页上,书上绘着一副春宫彩图,坦胸露乳的九尾狐妖正缠着衣衫不整的俊俏秀才行苟且之事。付景轩看得津津有味,见他半晌没有动静,左手扶住椅背,右手越过他的肩膀,俯下身帮他翻了一页,笑道:“没想到大当家面上一本正经,私底下却会偷偷看这种声色话本,还看得目不转睛,看得忘了翻页。”
第9章
方泽生手指微蜷,不待付景轩在新页看上两行,便平静地合上话本,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付景轩在他耳畔趴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桌案前,拽了一把椅子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谁都没有开口。方泽生依旧没有束发,黑袍大氅,坐在轮椅上面,淡声道:“你来做什么。”
付景轩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做什么?你见我就没别的话说?怎么也算相识一场,不叙叙旧吗?”
“叙旧?”方泽生道:“我和二公子不过有几面之缘,叙旧还谈不上。”
他语气生疏,硬是把一场相识说成几面浅缘,扯远了关系。此时若对面换做旁人,估摸早就拍案而起,毕竟热脸贴了冷屁股,不是谁都能受的,但付景轩不同,依旧笑吟吟地递给他一双筷子。
不接。
便放在他面前。
花炊鸡清淡,配上白粥一点不显油腻,几条鸡丝拌在粥里,说不上绝顶美味,却也相当可口。付景轩早就习惯了什么了东西都放点糖,吃着吃着也就顺了这一口,一碗见底,方泽生依旧冷淡,明显不愿与旁人同桌。
付景轩自顾自道:“前年陶家办了场品茗大会,邀请各家去了趟益州,我又被大娘拉去作陪,跟着陶家的孙少爷去逛了逛那里有名的荣昌巷。荣昌巷你该去过,十里红灯,夜里去最是漂亮,文人纵酒斗茶,还有美人坐在花船上倚栏弹唱,咿咿呀呀地撩人心弦。
“对了。”付景轩道:“还碰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方泽生没兴趣,只是沉着目光看他,想看看他什么时候出去。
付二爷脸皮极厚,权当看不懂他的脸色,“那天荣昌巷的茶坊列具茗战,哪家得了第一就能和花船上的花魁姑娘共度良宵,据说那花魁天香国色,逗引的几十里外摆摊的茶棚老板都跑来斗茶。茶饼我都看了,全是些粗老的竹箨子。比无可比,只能说自个儿家的水好,个个都是千里灵山上取来的甘泉,却没想茶水煮开后都是一个味儿,到底是山水还是井水也无人分得清了。僵持了有好一会儿,不知谁多了句嘴,说眼前那条浅江的源头便是某座灵山,取江水便能代山水,必定夺魁!结果你猜怎么着?百十口子一起跳江取水,吓得花魁姑娘抱着琵琶仓皇而逃,几天没敢露面哈哈哈哈!”
煮茶用水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寻常人家大多都是井水沏茶,茶叶固然重要,但茗斗除了探看烹煮之后茶沫停留在茶盏内壁的时间长久,最终决定胜负的还在茶汤色泽,鲜白为胜,清黄色调为中下,这点便和水的好坏有很大关系。
“不过现在已经少有人能烹煮出鲜白色的茶汤了,就连陶家和胡家......”
“说完了吗。”方泽生开口,打断了付景轩的笑声,“如果说完了,就回去吧。”
逐客令下得明显,付景轩立即收声,放下筷子转身出门。
哑叔进来时,桌上的粥已经凉了,想要收拾,却被方泽生拦了下来:“你听到了。”
哑叔伺候他多年,懂得他没由来的问话,点了点头。
“他带我去了趟益州,我却把他赶了出去。”说着垂下眼,看着掩藏在长袍下的两条废腿,“走了也好,本就跟他断了关系......”
“诶少爷!少爷你这是去哪?”窗外传来三宝惊喜的喊声,像是一只要归家的雀鸟儿。
没听到付景轩回应,但屋外脚步匆匆,不像以往那般气定神闲,估摸是气到了。
方泽生面色沉静,躲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抬手打开了桌上那个上了锁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他前不久才放进去的玉佩,还未取出,就听“咣当”一声,书房的门被人用脚踹开,想也知道是谁。方泽生手上一急,忙把玉佩扔了回去,“吧嗒”玉佩磕了一下,疼得方大当家的心仿佛滴血,又不能再拿出来瞧瞧玉佩碰坏了没,只能双手死死地按着盒子盖儿,瞧见付二爷肩膀上挎着件包袱,怀里抱了一床被子,哼着小调走了进来。
方泽生道:“你怎么没走?”
付景轩问:“你藏什么东西?”
“没什么。”方泽生挪开双手,再次面无表情地说:“你若是想回江陵,让周叔送你,路途遥远多带些银......”
“你关心我啊?”付景轩压着被子趴在桌案上,没脸没皮地问。
方泽生冷若寒霜,藏在宽袖下的手狠狠掐了一把没有什么知觉的大腿,把头扭到一边。
付景轩一乐,瞥了眼方泽生手边的凉粥。同走的时候不同,这粥明显被人喝了几口,他心中高兴,溜溜达达地走到屏风后,把被子扔到木塌上,顺势躺下了,方泽生皱皱眉,“我不是让你回去?”
付景轩枕着双手,翘着腿说:“我这不是回了?我们俩现在可是夫妻,夫唱妇随,夫义妇从,丈夫尚且睡在书房,我又怎好意思高床软枕独自享受?”
“你......”方泽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想说重话,可让付景轩从这个门出去已经是重中之重了,正想怎么轰他走,就见他腿脚麻利地又溜达过来,挑着眉道:“你什么你,你现在便是我归处,我自然要回到你的身边。”
付二爷耍起无赖得心应手,整整一个上午赖在书房。
给他冷眼他不看,对他冷声他不听,半觑着眼趴在窗口看着落在枝头的雀鸟,还评头论足,硬是把一对黄尾莺凑成了夫妻,瞧着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
三宝空欢喜一场,站在窗外唉声叹气,方泽生住的院子虽大,但除了哑叔和他们新来的主仆二人,没有一个多余的。昨儿个大当家才成了亲,在府里怎么也算件大事,没人道贺也就罢了,连个问话的奴才都没见,三宝不满地直撇嘴,环顾偌大的院子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得凑到哑叔身边跟他聊天,哑叔不会说话,比划起来三宝又看不懂,只能找根树杈蹲在墙根写字,三宝肚子里那点墨水全都就着鸡蛋吃了,认字不多,急得直揪头发。
枝头上立着的小鸟停留些许,扑腾着翅膀飞走了,付景轩错了错眼,目光落在哑叔写的字上。
隽安三年,火烧烟呛。
三宝磕磕绊绊地念下来,惊讶道:“您这嗓子,是被烟熏哑的?”
哑叔点点头,算是应了一声。
付景轩有所耳闻,八年前方昌儒同妻子谢君兰死于一场火烧的意外,据说是在方家存放新茶的仓库里,碰巧那日带着方泽生过去清点,赶上天干物燥,库里的存货就自燃了。天灾难挡,即便是可惜,也只能认命,只是可怜了方泽生,在那场大火里被梁上落下来的重物压断了腿。方泽生出身茶香世家,一岁便能识茶,两岁就可辨味,五岁在品茗大会上盲猜茶叶百种,还能一一叫出名字,说出制法。虽那时性子傲些,却也是少年人最该有的张扬模样,按理来讲他的人生不该如此,他该堂堂正正地接管方家,名正言顺地成为四家之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轮椅上,冠个空名字。
付景轩回过头,抽出后腰的扇子靠在窗棂前,他始终觉得那场火烧得蹊跷,方昌儒经商多年只出新茶,刚采下来的新芽鲜绿潮湿,通过杀青、揉叶、晾晒、压饼最终落模雕刻几十道工序才能制成一块茶饼,在成饼之前,佃户送来的新芽应该全都存在库里,再是天干物燥也绝对不会猛地烧起来,让人没有逃生的机会,什么天灾意外估摸都是随意撇给世人的解释,各中原由,想必只有放火的人知道。
付景轩猜想,这放火的人十有八/九就是……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付景轩和方泽生同时抬眼,瞧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走了进来,正是昨儿个坐在主位上证婚的王夫人。方泽生半晌没搭理付景轩,此时却放下手中的书,不凉不热地说:“你过来,推我到厅里。”
花厅内哑叔早就备好了茶,王夫人坐在方泽生对面关心道:“前些日子下雨,腿上可疼了?”
“多谢姑母关心。”方泽生恭敬道:“不疼,早就没有知觉了。”
王夫人面带疼惜:“我知道,可心里总是盼着你好,想让你有一天还能站起来,不如再让陈大夫来看看罢。”
方泽生没拒绝:“听姑母安排。”
王夫人说:“那我让他明天过来。”又看向站在轮椅后的付景轩,安排婢女搬来一把圆凳让他坐下,看来柳氏果真跟她商量好的,见着一个大男人嫁过来,竟没有半点惊讶,还客客气气。
付景轩本想坐,却被方泽生抬手挡住了路,只好继续站着。
王夫人没有强求,端起茶碗话起了家常:“你父亲和大娘身体可还好?”
付景轩说:“都好,多谢王掌柜关心。”
“王掌柜?”王夫人捏着茶盖儿,上翘的小指动了动,嘴里嚼着这三个字面上似笑非笑,又将茶碗放下了。
付景轩问:“怎么?”
“哈哈,没事。”王夫人和善道:“许多年没听人这样称呼我了,有点新鲜。”
付景轩恍然大悟,连连道歉:“对不住王夫人,方才是我疏忽,都怪大娘,让我一时忘了改口。”
王夫人道:“怎么怪起程夫人了?”
付景轩说:“儿时总是从大娘嘴里听到您的名号,说王掌柜经商有道,称得上女中豪杰,这次过来还再三叮嘱大哥,让他好好跟您请教,毕竟日后是要接管生意的人。”
王夫人掩面笑道:“程夫人过奖了,她才是真真的操持有道。”
付景轩代替大娘一通客套,又说:“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以后还请夫人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