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剑止
泪滴落在那人的手背,他忙拭去了那苦涩的水痕。
颗颗温热,都承载着他被血泪填满的前半生。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扶起来的,恍然惊醒,便已坐在刑部的檐廊下,茫然的望着角落里一支凌寒独开的红梅。
他探出手来,一时没了轻重,指腹被尖锐的树枝刺破了去,鲜血滴在雪地上,映着寒梅傲色,成了相融相合的美景。
有人自身后裹住他冰凉的双手,握在掌心暖着。
那人身上散发着停尸房里独有的熏香味道,显然方才是去过的,待了还不止一时半刻。
君子游低垂着眼睑,问:“怎么样了……”
萧北城坐到他身边,将他挡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劝着:“子游,这事交给我,好吗。”
“我想知道。清绝,他是我与这世界的联系,求你。”
只有情至深处,他才会唤他的表字……
萧北城只是犹豫一瞬,君子游便站了起来,屈膝跪在他身前,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木然恳求。
“他……林大人的确受过酷刑。可他并非死于弹琵琶,而是勒颈。他脖子上留有绳索捆绑的瘀痕,形状有些奇怪,一时夏茶也不敢断定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若是坚固绳索留下的细痕,那他必定是为人所杀。狱中没有可供人犯自我了结的工具,假若我想死,而你递给了我一把刀,那你就是杀死我的好心凶手。”君子游一声长叹,两脚缩在椅沿上,把自己蜷成了一团,头埋在两膝之间,轻声问:“他……走的痛苦吗?”
这个问题也许不该问萧北城,而面对他乞求一般的语气,那人只能回答:“我也不知……但死去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后来,他便命人把神思恍惚的君子游送了回去,那人说心情不畅,想四处走走,他也便应了。
直到他离开,夏茶才把验尸结果递了过来,压抑着情绪向人报告:“王爷,死者两肋确有刀痕,左侧五刀,右侧七刀,没有伤及脏器,并无性命之危,且伤口有愈合的迹象,我想死者在受刑后应该是得到了治疗的。”
“严刑拷打,又关怀备至……这是种恩宠吗。”萧北城顾自低语。
夏茶没有接他的话,停了片刻接着了下去:“考虑到先生的心情,我没有解剖这具遗体,只从表象推断,死者是断气而死,凶器应该是一条有二指款的衣带。但奇怪的是,死者后颈留下了明显的绳结痕迹,实属少见。”
“此话怎讲。”
夏茶四下看了看,没找到能替代凶器的绳索,便解了自己的腰带,缠在门柱上模拟案发时的情景。
“通常人们自缢都是选择白绫悬梁,这种布料挂在高梁上不好打结,所以仅仅是以此自裁的话,死者的脖子上只有前半部分留有勒痕,后颈未与凶器接触,便是没有的。而杀人的时候,凶手为了避免受害者挣扎逃脱,都会在颈后打上绳结。所以我认为,死者被害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并没有发现他有挣扎的迹象,被勒颈的时候,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挣脱脖子上这根凶器,情急之下下手没了轻重,在身上留下抓痕都再正常不过,面目表情也会非常狰狞。你不感觉他死的太安详了吗。”
“王爷说的是……如此一来,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恐怕很难推断了。”
案情陷入迷局,萧北城愁眉不展,缓了会儿才问:“除此之外有什么进展。”
“方才江大人和叶大人来看过,说那棺椁雕刻的纹样是前朝的风格,若非今人刻意仿照古式而造,那便是件旧物。”
“你的意思是,里面的人未必是林溪辞?”
“不,下官认为逝者就是如假包换的林大人,但这口棺材却是有些年头了,不排除鸠占鹊巢的可能。”知道这个问题太过为难夏茶一个仵作,刚好来见萧北城的江临渊便代他答了,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便打发他去做事了。
看到他,萧北城的脸色更阴沉了些,“御史台插手这事,可就不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王爷误会了,插手的岂是御史台,分明是皇上啊。兹事体大,事关朝廷旧案与先皇声誉,他怎会坐视不理。”
“死了也不安生,本王开始可怜林溪辞了。”
“您可怜的哪里是林大人,分明是他……”江临渊没有言明,见萧北城信步走到庭前,便跟了上去。“王爷如何看待此事?”
“本王如何看待重要吗?”
“对先生来说,重要。”
这话倒是说进萧北城心坎儿里去了,抬眼望天,叹道:“杀林溪辞的人不是先皇,恰恰相反,他善待了林溪辞,并以帝礼厚葬了他,这或许也间接证明了他的身份,的确是前朝之后。”
“下官倒认为重要的不是他的身世,而是他生前做了什么。传闻先皇生性多疑,若他真的怀疑林大人的身份,是万万不会给他留下生路的,又怎会重用到出入不离的地步?”
萧北城话中带刺:“你又是从何得知林溪辞得宠?你在朝中不过数年,如何打探到这些?”
“王爷别忘了,下官姓江。从入朝亲近先生,到振兴大理寺,做了皇上的看门犬,都是为了查明此事,我手中掌握的线索,也许不比您少。不过您若是想问这些消息来源,下官倒是可以给您指条明路。”
说罢江临渊抬手一指东方。
长安城东,定安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休息一天,谁也不能阻止我睡到下午,存稿箱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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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败笔
长安又飘起了新雪。
积雪未融,稀稀落落又覆上了一层薄霜,意境是有了,可这美景在秦之余眼中,却是刺痛。
有家仆小声通报:“侯爷,门外有位客人。”
这样凑巧的时候,会来见他的也便只有那一人。
秦之余换上素衣,迈着沉重的步伐,去见了那个站在大门前,满目惆怅盯着自家府邸门楣上那块匾额的年轻人,见他看得入神,便问:“先皇的字,好看吗?”
君子游眨眨眼,依旧没有移开目光,“好看是没看出来,我只是在想……这定安二字,定下的究竟是谁的安呢……”
秦之余把人迎进门,身为晚辈,君子游为尽到礼数而客套了句:“多谢侯爷屈尊亲自来迎,晚辈深感惶恐。”
不过一直到最后,他中听的话也便只有这一句。
很快,他便迫不及待问道:“侯爷究竟为何暗掘景陵,搅扰陪葬坑的那些前朝旧臣……还有他的安宁呢?”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低头快步走着,将他领到了一条不曾来过的蹊径,顺着这条小路,穿过一座假山,便到了处杂草丛生,凄凉萧瑟,一看便是许久没有人来过的小院内。
秦之余两手揣在袖中,望着满目再熟悉不过的风景,感慨道:“老朽也有几十年没来过这儿了,他死后,老朽便命人封闭了这里,任何人不得来此。虽然荒乱,不过这里一切都保留着他在时的模样,一草一木,都没有被踏平。”
“这些年过去,人已不再是当年的人,草木……还会是当年的草木吗?”
“草木无情,不加扼制便会疯长。都说斩草除根,只要根系还在,它们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也依旧是当初的它们。”
君子游不置可否,又问:“侯爷打算从何说起?”
“不如就从……你最先调查的景陵大火案开始吧。老朽能明确告诉你的是,林皇后与废太子李重华确实死在了火场里,而杀了他们的人,是桓一。”
“为何?”
“因为只有前朝皇室血脉尽断,才能让他们的香火延续下去。也许这话在你听来矛盾,不过你这般聪明,一定想到了原因。”
那人别开目光,说出了一个早已设想过的猜测:“废太子的儿子,就是林大人。”
“不,他是你父亲。”
“对我而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只是林大人而已。”
“真的不在意,你又为何来兴师问罪呢?”
不等君子游辩解,秦之余又道:“你说的不错,当年那场大火是林皇后所放,她在废太子悬梁自尽后服毒纵火,并让自己沉尸火场角落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为了能让她的孙子暗度陈仓,摆脱前朝余孽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在这起案子中,侯爷您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也许……是刽子手。”秦之余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瞒你说,当年祖辈负尽朝廷深恩,使得爵位一度被削,若不是老朽在先皇巡京时得了救驾的天赐良机,这事也轮不到老朽头上。事发那年,恰是老朽侍君的第二年,也不过二十的年纪,做事莽撞,一心求恩得赏,是想彻查此案,给出一个惊人的结果,让先皇对我刮目相看……然而就在深入现场的那天夜里,有人扣响府门,送来了一个身上还有烧伤的少年,他,就是溪辞。而送他来的人,是桓一。”
彼时的桓一已进了宫,面对年轻的秦之余,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将那个少年推向他,转身便走。
秦之余追问他是何意,而对方却只是报以简单一句……
“‘看不懂吗?从今往后,他的命就交在你手里了,是生是死,是去是留,都由你做主。’……他是这样与我说的。”
沉浸在回忆中的秦之余恍然回神,发现君子游在微微颤抖,抱歉地笑笑,把他带到旧居内,继续讲述。
“那个时候溪辞十几岁,已经懂事了。听闻他是废太子与宫女所生,那宫女身子显怀时桓一便得知此事,将人带离景陵,在城外供养了些日子,直到溪辞出生。他一降世,桓一便干脆果决地杀了他的生母,并将他交由乳母抚养……他是在废太子死前不久,才知道自己身世的。”
君子游感慨:“那他与我的遭遇还真是相似,我也是在我爹死后,才……也罢。侯爷话中多次提起大监,他又处在什么立场?”
“呵,桓一,一个无耻的阉人罢了。他是林皇后的外戚,算起来是废太子的表亲,当年兵临城下,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太祖皇帝心软,没有赶尽杀绝,便将他带进宫里,也不知是哪位贵人多管闲事,怕他日后惹出祸端,便把他……你也知道,小孩底子差,失血太多是会出人命的,每年进宫的太监都是要听天由命,桓一也不例外。所以当年,宫里的贵人就是冲着要他性命去的。”
“后来呢?”
“后来不知怎么,那害过他的堇妃就入了冷宫,数年之后,桓一报了血仇。他的确是报仇十年不晚,可他若是在幼年时就手刃了仇人,我会更加佩服他。”
所以真要算起关系,这桓一公公与君子游还是有点儿血缘的。
他想了想,忽觉哪里不对,“太祖皇帝时……那大监岂不是该有百岁高龄?”
“到了今天,桓一并不是一个人,可以说他已经成了一个官职。当年真正的桓一早已不在人世,在他之后,东西二厂有人继承了他的遗志,便是今天你所看到的那位千岁。”
“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皇上明知身边有这样的威胁,却还是姑息了他?”
“目的立场皆不同,桓一的存在对他未必是件坏事,只是相互利用罢了。言归正传,当年桓一从火场中救出溪辞,目的是为利用他复仇,连我都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颗棋子。我时常在想,要是当年果决杀了他,或许……”
记忆回溯,一甲子前的林溪辞还是个懵懂的少年,才得知自己的身世不久,又遭遇变故,在火场中险些丧命,初识秦之余时仍惊魂未定,躲在门后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无声哀求。
彼时秦之余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青年,没有杀伐果断的手腕,虽知这个少年会成为他今后的败笔,却是不忍赶尽杀绝。
于是他给了林溪辞自己选择的机会。
“毒酒,名为七年恨,深埋地下七年,才能激发最烈的毒性。灼酒入喉,肝肠寸断,可痛,也就痛那么一盏茶的工夫,不会太久,很快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跟你后半生的余痛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
面对秦之余的蛊惑,林溪辞清浅一笑,他说:“侯爷,未成年不能喝酒。”
言外之意是:我还年轻,我想活着。
秦之余这辈子做的最荒唐的事,便是留下了林溪辞,并将他养在自己府里。
那会儿朝廷还未归还他的爵位与封号,愿与他亲近的便只有顺天府尹钱兰生。二人相谈甚欢,各自佩服对方的学识文采,便时常来往彼此的府邸。
钱大人有个宝贝女儿叫多多,小林溪辞四岁,常随父亲来串门,秦之余总能看到林溪辞一脸呆相的望着钱多多提着裙摆在院里追逐蝴蝶时的背影,女孩只将长发随意一挽,自然落下的碎发配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儿,回眸时的侧颜真是美极。
再唤上一声甜甜软软的“溪辞哥哥……”,哪个男人遭得住啊。
秦之余奚落他:“若是喜欢,便求钱大人将多多许给你吧。我虽不愿在你身上浪费太多心思,不过聘礼还是出得起的,到时你与她一起搬出去,也好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惹人厌烦。”
那人两手拧在背后,低垂着眼睑,摇了摇头,“我不会喜欢什么人的,侯爷。我哪配喜欢什么人呀。他脸皮子薄,很容易害羞,可说这话的时候,他是脸不红心不跳,可见对那女孩是没有情意的。
而秦之余说这话完全是在替钱多多打探他的心思,看来是要让小姑娘失望了。
秦之余还想冷嘲热讽,林溪辞却赶在他之前抬眼,“侯爷,您嘴上说嫌我烦,可您从来都没有抛弃我,我想侯爷您是不是也没有那么讨厌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