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剑止
姜雾寒一听这话哑了,思量半晌,又道:“我收回方才的话,从受伤到死,相爷也许没撑过三个时辰。”
“的确,他的伤口并无愈合之状……且慢,你此话怎讲?”
姜雾寒指了指秦之余的右胸,“侯爷,请深吸一口气。”
秦之余照做,胸口便伏了起来,姜雾寒又道:“人喘气的家伙事儿就在胸腔里,一左一右,两个,少了哪个都活不成。那东西就是肺,长得像气泡一样,易破,所以人才生了两侧的肋骨来保护肺子。这东西一旦被戳破,很快就会让人呼吸困难,窒息而死。”
为了将真相简单明了的呈现给他,姜雾寒命人取了只猪肚,在里面灌满空气,浸到了水盆中,一刀捅了进去。
能清楚看到猪肚并没有在瞬间涨破,里面的气体是一点点缓慢泄露出的。
“如果这一刀真的捅破了相爷的右肺,他最多能活……”
姜雾寒伸出三根手指,秦之余追问:“三个时辰?”
“三天。只要他不挪动身体,生命就是慢慢流逝的,从最初的呼吸疼痛,到后来呼吸困难,最后会因肺部无法聚气,窒息而死。可要是凶器挪动了位置……”
说着,他翻搅了插在猪肚里的刀子,由于伤口的扩大,槽里的水很快涌入猪肚,挤出了里面的空气,若这是人的肺部,那么……
“他会因为体内的血液灌入肺中而窒息,同时肺部也会大量失血,他上半身残留的淤青就是最好的证据。刺破皮肉,流出的鲜血是红色,但淤积体内无法排出的血液,从皮肤表面看上去是青紫色,就像平日里磕磕碰碰造成的淤青一样。”
秦之余不忍再看那灌满了水的东西,一想到这是黎三思的死因,就按捺不住心痛。
他不堪重负地将脸埋入掌心,许久,才再次开口,“所以,杀了他的凶手是刻意折磨他,才会……”
“不,我倒是觉着凶手对此一无所知。”姜雾寒在烛火下端详了他带来的凶器,用帕子垫着仔细看了个遍,而后摇了摇头。
“此人的确有所准备,知道刀刃的宽度超过了正常成年男性的肋骨间距,所以在伤人时,凶器是横插的,而且几乎将整把刀都刺了进去,侯爷请看,这刀并不是被折了刀柄,而是刀柄被抽了出去,而刀刃却留在了体内。”
秦之余瞥了一眼,只一眼,心下便了然,“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是想说……我一直在京中从未离开,相爷遇险而未死,他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来找我救命。既然犯人行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他有什么强忍伤痛,宁死不肯求救的理由呢?”
“他……在留下让人查明凶手身份的证据。”
“或许吧,但我不得不说,如果相爷遇刺后老老实实等着人救,那他未必会死,可他非要到处乱跑,根本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死的。血液一点点灌进肺里,呼吸困难还伴随着剧痛的滋味,不好受啊……”
话至此处,秦之余听不下去了,起身便走,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第二天一早,他便进宫面圣,成了旁人眼中平灭北狄之乱,受万众瞩目荣耀凯旋的定安侯。
见到羡宗的第一眼,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便看透了对方心中所想。
他知道自己是为黎三思之死马不停蹄地赶回,那虚伪的关怀之下是直逼灵魂的质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驻守北疆七年,硝烟弥漫,杀机四伏的战场都没能让他止步,反而是写就了他百战百胜的传奇人生。如果当年林溪辞的命有这么硬,该有多好……
然而转念一想,见证了当年之事的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能跟他一同追忆过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秦之余若再死去,岂不是斩断了他与当年那一切最后的联系……
短暂的沉思之后,羡宗脸上浮现出了笑意,既未谈起对方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也未寒暄久别的思念,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回来的正是时候,一起去看看他吧。”
羡宗的念念不忘,差点让杀心埋伏七年之久的秦之余放下仇恨。
他突然觉着,这个人日理万机,却能在百忙之中每天都抽出一时半刻来思念那人,哪怕只有须臾,也是种恩赐,是垂怜。
也许在羡宗心中始终有着林溪辞的一隅容身之处,只是身在帝位,太多的无奈铸就了无情的天子,他做不到。
可当站在林溪辞灵前,望着绘着那人坐像的等身画卷,对上画中之人沉静而哀伤的目光,他被自己勒住脖颈,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光景又重现眼前。
秦之余果然还是无法原谅这个男人曾经所做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侯爷终于要开始报复了,可以期待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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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月华
“爱卿,七年不见,你老了许多,脸上也有了风霜的刻痕,不复当年的风华了。”
“皇上说笑了,人生苦短,谁能耐过时间的摧磨,永远年轻呢……他就不一样了,七年前他年轻,七年后,他丝毫未变,而我们,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秦之余在灵前为林溪辞进了香,闭目默祷许久,睁开眼来,羡宗就在他身前,目光凝重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以为这个男人会因为自己占有的东西被人觊觎而恼羞成怒,可对方却只是拍拍他的肩,随后走出了祠堂,依他的理解,那举动的意味是……安慰。
羡宗负手出门,放眼望去,景陵一切如旧。这里漫山遍野都栽着四季常青的劲松,常有文人墨客经过此地,用大量笔墨描写此处的秀丽景致,久而久之,长安百姓都将这儿当做了踏青出游的好地方,才子佳人时常约三两好友,携亲眷近朋来此散心,曾经一代权臣的埋骨之地,也成了旁人游玩享乐的地方。
林溪辞葬在景陵是个秘密,朝野中知情的人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可偏偏羡宗没有下令封闭景陵,只独独关上了祠堂这一方庭院,加派了重兵把守,其余地方都是出入自由的。
“朕觉着,他这一辈子孤苦伶仃,死后该是喜欢热闹的,多来些人逛逛,他见了也会欢喜。朕下了密旨,待朕百年后,他的祠堂也可对外开放,全天下的人都可知道景陵里埋的是靖室正统继承人,到时也会为他正名。”
“皇上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羡宗望着秦之余,神情有些好笑,“你以为皇帝就不犯错了吗。皇帝也是人,也会有追悔莫及的事,只是古往今来,历代帝王不敢承认自己的错处,他们斩史官,毁汗青,为的就是掩盖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朕与他们不同。溪辞之事,是朕错了,错得离谱,错得荒唐,朕肯认,再多的辱骂都肯认,所以,朕会为他犯案,为他正名。”
“所以,他到最后都是……”你名垂青史的工具。
秦之余咽下了后面的话,强行改口,“臣想,他会感念皇上的恩德,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歇了。”
“你心里有不解,对朕有怨愤,朕知道你不肯苟同。这七年来,朕没有一天不在思他念他,他也常会入朕梦中,披头散发,浑身血淋淋地嘶喊着:‘我以死诅咒你今生今世,再无至爱。’可那都已经过去了,他回不来了……朕所能做的,便只有还他无瑕之名……也只有如此。”
相谈间,月已悄悄爬上柳梢。
秦之余望着高悬的玉盘,抬手遮在眼前,挡住了耀目的柔光。
“是时候了……”
“爱卿?”
恍然回神,他朝羡宗笑笑,“臣想起当年离京前埋下了一坛好酒,如今归京,恰是七年,陈酿的滋味应当不错,斗胆邀陛下共饮一杯。”
“甚好,不如在此一醉方休。”
一张茶几,三两盘清淡小菜,二人各坐一边,伴着浓酒,共赏碧华。
秦之余目不转睛望着那清冷的月辉,直到两眼微酸才垂下眼眸,凝视着杯盏中倒映出的美景,沙哑开口。
他说:“皇上,他走的那天,月色也是今天这般好……阳春十六,长安满树桃花开得绚烂,他无缘见上一眼,便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咽了气……皇上日夜思他念他,我又何尝不是,只要一闭上眼,他在我怀里颤抖着断气的画面就会浮现眼前,伴随着他低低的呜咽与哀吟,我至今记忆犹新。”
羡宗却未抬头,指间绕着一条金丝绣的缎带,不停把玩着。“果然是你吗……”
“是我。我是最想他活下去的人,可到头来,却是我亲手杀了他……他很聪明,入狱前就服了毒,在我面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五脏六腑都被毒物腐蚀,生不如死。我不想看他痛苦死去,所能做的便只有……衣带绕颈,助他解脱。”
他起身走到庭前,仰望着看似触手可碰,却永远遥不可及的目光,两眼湿润。
他自嘲笑道:“我以为这七年来,泪都已经为他流干了去,可只要想起他来,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泣不成声……月光无私照耀大地,光辉映明了死寂长夜,可照亮了我的人,却不在了。萧鹤延,我的月亮不见了,你要怎么赔我。”
羡宗并未追究他的僭越之罪,仰首饮尽了那捧了许久的浓酒,没有回答他的质问,而是反问:“喝了这酒,朕也能见到月光吗?”
“七年恨,七年之恨啊……萧鹤延,你有没有小心地守护过什么,用尖刀把他从寒岩中剥离,一点点扫净他身上的尘埃,宁可刀刃划伤的是自己,也不忍伤他寸肤。我那么宝贝的一个人,落到你的手里沦得一文不值,你无情将他践踏在脚底,弄脏他、染黑他、□□他时,可想过他也曾被什么人捧在掌心呵护过?他不顾劝阻,不计死生地扑向你,去追逐你的光华,是因为他爱你,他想靠近你,可是你,回报给了他什么呢?”
羡宗扬起头来,想亲眼瞧瞧他这些年都不曾有勇气直视过的皎月……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本该暗淡的月华也会如此灼目,逼得他睁不开眼。
……他一直以来以为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相隔千里。天涯两端,再无相聚之时。
“那样干净的一个人,被你逼成了满手血污的刽子手,你知道他要下怎样的决断,才能狠下心来,除去你的绊脚石吗?你知道心肠软得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人,要怎样才会让自己心如磐石,漠视他人的生死吗……你不知。你永远也不知他为你付出多少,因为你,是个只知索取,贪得无厌的疯子……疯子!”
秦之余回身端起自己的杯盏,将其中的浓酒倾洒在地,祭了故人。
“初入侯府时,我便是用这七年恨决定了他的生死。那时他天真无邪,也很胆小,并没有想过报复亡国之恨,只是执着地想要活下去,所以,我给了他机会。多年之后,我想救他脱离囹圄,我仍给了他机会,可是他却推开我的手,选择纵身堕入深渊……”
他望着远处山头上隆起的宝顶,忆起往事,忽然笑了出来,“那年初识,二十岁的秦之余遇见十三岁的林溪辞,一眼负一生,如今秦之余已然不惑,林溪辞,仍是二十七……我的溪辞,永远停在了二十七……”
羡宗缓缓放下杯盏,走到秦之余身边,与他一同遥望那人的埋骨之处,没了此前的沉重,语气都变得轻松了些。
“朕还没来得及向你介绍景陵的奇景。当年他入葬后,黎卿命人将丹砂混入土中,盖了宝顶,为的是生灵不近,给他一片清净,即使日后无人惦念着他,坟头也不至于长草。可短短半月就发生了怪事,你瞧,那漫山遍野都长了种不知名的白花,不论冬夏,开得都是那般灿烂,好看得很……你说,这是不是他为生人留下的念想。”
这话让秦之余倍感困惑,他不解地望着对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难道不知我为何会回京,为何会在此与你共饮吗?”
“朕知。”
“你会死,那七年恨是夺命的剧毒,只一滴都能销得你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朕知。”
“那你……”
“的确是肝肠寸断的疼……可溪辞死后,朕哪天不是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呢?”羡宗微微一笑,眼角一抽,随即乌血从嘴角淌了下来,身子乏力,险些跌倒在地。
秦之余也不知他为何要扶住这个人,明明这七年来,不,二十四年来都盼着他死,恨不能将他踩在脚下羞辱蹂躏,可当他快要倒下时,自己还是拉了他一把。
“你明知会死,为何要喝?”
“……我和你一样渴求着解脱,甚至,比你更想……亲口、向他,道个歉……”
“人都死了,道歉又有何用,难道你一国之君的忏悔能金贵到让死人复生吗?”
“如果真能……就是让我拿命去换,也值得啊……说到忏悔,爱卿,我也不得不……向你道歉……”
一口血涌了上来,羡宗不得不住了口,竭力隐忍体内翻搅的剧痛,短暂的坚持后,再次开口:“追逐月光时,你是被月光照亮的,光停留在你身上,紧拥着你,用尽所有一切去给你光明……”
“后来我的月华被你攥在手里,你便再不懂欣赏他的美,放任它凋零掌中,磨灭光华……月华消陨了,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他带你走向光明,而你却将他推入黑暗,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抱歉……我没想害死他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他死……”
羡宗在秦之余手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决然放手,那人直挺挺地摔落下去,就像当年他被黎三思阻拦,不得不放开了林溪辞那时一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漩涡中沉沦,没有弥补的余地。
“他是被你亲手毁掉的,你如今所付出的一切,是你该偿的。下面太苦了,你去殉他吧……”
无人知晓,林溪辞最初的靠近并非别有用心,那时他只是想看看这个代替他君临天下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罢了……
他不是月亮,从来都不是。
因为会朝着你步步走来的不是月光,而是流星。
你永远也捉不到皎月的光辉,但流星却会自投罗网。
他不会发光,只是身披月华,给了你想要的一切美好。可他最终转瞬即逝,没能耐抓住他的你,也便没资格留住他。
始终向往光明的人根本不知什么才是光明,他不配被照亮。
“早知如此,我情愿世上本无月……”
秦之余漠然起身,在方才毒死了羡宗的酒盏中倒入了新酒,“他去做神仙了,而你,你们,要下地狱去赎罪。”
他凝视着清澈的酒液,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远,疯魔般哭哭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