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剑止
入戏太深这种可笑至极的荒谬之事,到底还是在他身上重现了。
“我不想的,不该是这样……”
他侧过身去蜷缩起来,像隐忍着莫大的痛楚一般,紧紧抱住自己,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绞碎了去,那种直入心髓的痛,让他情不自禁咬住手腕,很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便弥漫齿间。
他怕血,怕极了,自小便怕。
依稀记得幼时邻家逢喜,杀鸡助兴,他不懂事便去看了热闹,却被那场面吓得走不动路,还是养父将一路哭着的他背回家的,自那之后就被吓破了胆,连小伤见红都会吓晕过去,大半个时辰也醒不来。
那样胆小,那样怕血的他,在见到李重华后,开启了人生最黑暗的篇章。
李重华要他成为复仇的利刃,锻造宝器的第一步,就是将金石投入烈火之中燃烧,而李重华磨练他的第一课,也正是要他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不敢回想那些血腥恐怖的场面,本能地在嗅到甜腥气时有所反应,五脏六腑翻搅着,仿佛要将胆汁都榨干去。
他翻滚在地,勉强起身,跪在窗边呕着,负担到极限的身子却叫嚣着不满,越是挣扎,他的痛苦就越深。
……他好像,永远也走不出那段灰暗的过去。
他一辈子都毁在了那个男人手里。
“像我这样的人,打从一开始活下来就是个错误吧……”他抹干眼角的余泪,抚着自己聋了半生的左耳,心中盘算:“快了……就快了,他要来求我去换命了。”
他额头微微前倾,靠在膝头,将神情掩饰在暗处,不肯示人。
……听到了,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他带着他来了,要来向他索取了。
萧北城拦腰抱着君子游,顺着亲卫的指引,撞进偏殿。
此处甚是冷清,门户大敞四开,时而吹进的夜风让人颤栗不已。
重纱遮挡下,萧北城没能一眼看到那个蜷缩在窗底的人影,还是君子安不受控制地发出几声轻咳引起了他的注意。
君子安听到那脚步声近了,没有急于抬起头来,依旧保持着紧拥自己的卑微姿态,一言不发……他倒想看看,这个男人将会如何开口,哀求于他。
他知道君子游命悬一线,萧北城若想救他,非得争分夺秒地跟阎王抢人,他甚至在盘算对方究竟什么时候会将他扑倒在地,强行割断他的脖子。
然而并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暴力,他所听到的只有一阵衣物摩擦的轻响。
他怀着质疑抬起头来,只见萧北城抱着他濒死的弟弟,缓缓跪在了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羞辱我吗?”君子安冷笑道,“我如果铁了心自私下去,就算你做到这个地步,也能视而不见,你若真想救他,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亲自动手。”
说着,他掀开衣领,将肩颈处的淡疤展现人前,低喝道:“来啊!照这儿刺,下手利落一点,别让我太遭罪。反正我就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孤儿,死了也没人在意,可他不同,他是被人捧在掌心当宝的,他死了必会有人伤心,全京城,乃至全天下都会惋惜一代君子怀才薄命……他和我不一样,他重如泰山,而我轻如鸿毛,所以……所以我就活该去死,对吗?”
对于不久前才有自戕之举的君子安而言,活着的欲-望并没有十分强烈,难得在君子游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哪怕要为这场救赎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他也无怨无悔……他无法接受的只是,为何向他索取的人,会是让他动了心的人。
“只因为他对你而言更重要,所以我就要死,对吗?”君子安含泪质问,随即歇斯底里地喊道:“那你何苦惺惺作态,让人肆意践踏你的尊严,你想要什么拿去就是,何苦来问我!难道猛兽在进餐前,也要对猎物进行可有可无却很可笑的忏悔吗!!”
“不是的。”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我和他,只能活一个……你可以不选择我,我不会怨你恨你,可你为何非要在我面前做出抉择,让我知道自己永远是那个不被关心,不配得到爱,活该被抛弃的牺牲品,为什么!!”
他身子前倾,试图推开萧北城,奈何那人身形极稳,寸步不让,为逃避现实,君子安只能退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再无法逃避。
他将头埋入两膝之间,蜷缩着捂住了唯一能听到声音的右耳,抽噎着将滑入喉间的泪水吞咽入腹。
可他还是从指缝间听到了那一声幽长而无奈的叹息。
他听到那人说:“对不起,我没想过逼迫你做出牺牲……”
君子安自是不信的。
他被这话所激,蓦地起了身,和萧北城一样保持着跪姿,全然不顾双膝在砖石地上硌出瘀痕的疼,几步上前站定在那人身前,冰凉的两手攀上那人的颈子,猝然使力……
“是吗!那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如果我说只有你死,我才肯救他,那么你肯为了他而去死吗?萧清绝,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啊!”
他十指死扣着那人的颈子,双眼通红,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他咬牙缩紧力道,一心求解那人的极限为何,死等他恼羞成怒,愤然推开自己。
可他看着那人颈子上青筋暴起,脸色涨红了去,微眯的睑下根根攀上的血丝清晰可见,好似下一刻就要合目永眠,却迟迟未有挣扎之意。
为什么……
“你为什么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君子安终于崩溃,哭喊着推开萧北城,他抓着那人的领口,强忍住滑至眼角的泪滴,双唇颤动着迎了上去……他想吻他。
“我和他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了他活着,我就必须死……这对我公平吗?”他轻声质问。
他没有等来那人的回答,只觉唇下的触感非想象中那般炙热柔软。
那人到底还是扭过头去,使得他的轻吻落在了颌角。
“为什么拒绝我,他能做的,我就不行吗?”君子安抽噎着,眉下哭红一片,“如果只有你背叛他,我才会救他,你也不肯吗?”
萧北城没有答话,而他的沉默,也恰恰回应了君子安。
这也就证明在他心中,那人是无可取代的,哪怕生得九分像,愿处处小心,把自己活成那人的样子,他终归不是君子游。
“果然,不是他就不行。”
君子安罢了手,抽身后退,黯然神伤,颓然靠在一旁任由长乱的额发挡在眼前,遮住了他蕴在眸中的所有情绪。
“……也好,我本就是要死的,若能在临死前救下一人,也算不枉此生了,你便拿我的命去换他的吧,我无怨,也无恨。”
随着萧北城无奈至极的一叹,君子安心中苦笑,不管他此时的迟疑是逢场作戏,还是由心而发,至少他愿顾虑自己的心情,就是死,也无憾了。
“……我从未想过一命换一命这种荒唐事,靠牺牲你来交换子游的生路,莫说我做不到,就连子游自己,也是不肯的吧。”
萧北城垂下眼眸,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意识模糊的君子游仿佛听清了这话,迷离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清明,虽然很快再次黯淡,但君子安确信,那一刻,他是在赞同萧北城的说法。
“呵……以命换命都未必有得偿所愿的好事,还想向阎王白要人,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我不在乎天上是否能掉馅饼,我只想问,君子安,你是否生来异于常人。”
闻言,君子安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只有左侧嘴角上扬,另外半边却是全无笑意,使得整张脸的神情看起来都极为怪异,偏偏又是生在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上,又让人很难简单粗暴地点出究竟是哪里违和。
他下意识看向手腕内侧,在这种时候,选择沉默就是最一针见血的回答。
“如果我没猜错,你身上的蛊纹是血红的。那并不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疾症,而是你与子游一脉双生,相生相克的证据。”
“相生相克……呵,好一个相生相克。”君子安将额前的乱发随意捋到耳后,转头望向窗外依旧阴云密布的夜空,将袖口掀至肩头,露出了他遍布血色蛊纹的身体,意味不明地笑着,“你是想说‘销骨’的毒症因人而异,但我们兄弟却是彼此的良药吗?我读过那篇荒诞怪异的奇谈,《双鱼》所喻即是双色之鱼,亦为双子之鱼,原来故事的最后,顺着渊河漂泊而下的‘子鱼’并没有死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人间,却无法再与至亲之人相见了吗……”
“其实你和我,都被他骗了。”萧北城苦笑着拭去君子游睑间的泪滴,抵着那人微凉的额头,吻了他长而浓密的睫羽,“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毒要如何去解,可他为了不让人知晓这个秘密而选择了隐瞒。”
萧北城倍感无奈,捏了捏那人瘦削的脸颊,“他不希望有人为了他的生路而强行向你索取什么,所以哪怕明知会死,他仍守着这个秘密,不曾坦白。”
“不,你骗人……”
萧北城有些迟疑,他对上君子安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对方无声的质问下,道出了作者藏在故事深层的隐晦之意。
“子岸,子鱼,一者为岸,一者为鱼,远隔山海,遥遥相望。子安,子游,谦谦君子,一者安天下,一者游四方,他所给予的厚望,如今已经得偿所愿,此后你们的人生,当由自己左右了。”
君子安抹去泪水,望着他怀里的人,心中无尽感慨。
他忽觉指尖一紧,略有些诧异,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拉住他的人竟是……
他顿时泪如雨下,“你在做什么啊,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在阻止我吗?你睁眼看看,看看我都做对你了什么!我趁人之危,妄图在你最脆弱时夺走你的爱人和你的爱情,你为什么不恨我,你睁开眼!告诉我!!”
也许君子游能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奈何无力做出回应,唯有无声落下的泪,默默倾诉着久违的兄弟亲情。
“子游,我不准……我不准你死,你劝我留恋世间,自己却要一了百了吗?我不准……我不准!!”
他反握住君子游捏着他食指的手,咬唇克制着内心的悸动,藏在甲片里薄刃在那人腕上一划,登时血流如注。
就在他将要一并划伤自己的脖颈时,忽觉腕臂被人抓了去,尝试挣扎竟是无果。
“萧清绝!你如果后悔,我会瞧不起你的!”
“你可想好了?”
君子安怎么也想不到,关键一刻,阻拦他的竟会是最想君子游活下去的人,这个至今依旧以谦卑之姿跪在他面前的男人,难道后悔了不成?
“君子安,冷静下来听我说,过往二十年间,子游虽受蛊毒折磨,病重难愈,却从未有性命之危,真正病情加重,危及性命,是在与我相遇后情蛊发作,他体内双蛊相克,逼近心脑必死无疑,你若想救他,只能将其中之一引于自身……”
“这还用想吗?自然是‘销骨’!那毒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是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我想救他自然……”
“不可能的,你们二人体内的‘销骨’相克,一旦融于一体,宿主必死无疑!”
随他话音落下,陡然陷入死寂。
原来如此……
君子安知道,他大错特错,原以为这不知疾苦,仅仅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来求人相救的缙王只是在赌人心,坐享其成,却不曾想他也要忍受这销骨蚀心的痛……
世间有多少感情,经得住这样的考验呢?
在此之前,萧北城一定也在犹豫吧……若情蛊抽离后的君子游待他凉薄,便说明他们的七年之爱只是一场恶毒且甜蜜的骗局,梦醒之后,一切美好皆成空谈,将独留他一人守着镜花水月支离破碎的残片,枯竭在令人窒息的追忆中。
他不敢赌,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他的爱情,终究还是战胜了他的怯懦,好聚好散,总好过生离死别,他可以放他回归自由,却不想与他阴阳永隔。
世间真爱,莫过于此。
君子安抬眼,鼓起勇气对上萧北城的目光,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反握住萧北城,竭力压抑着与他十指相扣的冲动,将那人温热的掌心,覆在了自己颊上。
他依旧保持着欠身的跪姿,显得十分卑微,仿佛乞怜一般……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在向人恳求。
“我无地自容,因为我哭得实在太难看了……希望你,以后不要让他像我一样落魄狼狈,给我好好保护他,绝不可以让他再为这腐臭不堪的世道,落一滴眼泪……不要像我一样,弄丢了所有真心在意的人,孤零零漂泊一辈子。我们兄弟从圣婴到弃子,用了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给我照顾好他,我不希望你后悔,也相信你不会后悔。”
君子安咬牙割裂了血脉,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人交换了至死不渝的情感。
自此之后,你长命无期,我伶仃永寂。
作者有话要说:我剑某人又回来啦!!今天明天都有万更!爱你们哦~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哥手榴弹,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819:26:05~2021-01-2301:3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3章 入梦
自宫城一役之后,京城便似翻天覆地般里外变了个样。
时隔半月之久,秘不发丧的“奸臣”才将渊帝的死讯公诸天下,继太后之后又是天子,足足两月,神州各地都是满目素白,一片萧瑟,便连春暖美景也多了几分寒意。
有十二州军驻守帝都,自然没人敢生异心,此前闹事的文官武将都被剥了权柄闭门自省,至少在渊帝五七之前,各处都是一片祥和,不管是否有涌动的暗潮,都将被掩盖在静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