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剑止
痛苦中的黎三思没有深思其中利弊,便恍惚答应夫人过继了幼子,让她做了黎婴名义上的生母,以至于后来黎三思后悔一时大意,忽略了黎婴往后的日子将会非常艰辛,在愧悔与自责中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后来发生的事便如君子游所料,渊帝因着黎婴身世不清的传闻与先皇的遗诏对他百般顾忌,现在更是狠心出手,欲除之后快。
黎三思若在天有灵,看到今天的惨剧,该有多痛悔当初的决定……
第68章 生死
拜别梁阿婆,纵然天色已晚,君子游还是决定进宫面圣。
他先是回了缙王府,与萧北城稍作商议,后者本就不愿他插手此事,自是不想他掺合进去,便要他如实相告查明的结果,再由自己入宫与皇上说个明白。
君子游婉拒了他的好意,“王爷已为相爷出力不少,由您去讲清这些,只怕还是会令皇上生疑,怀疑您的动机不说,对相爷也未必是好事。况且今儿个我这右眼皮跳的厉害,总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您留在王府便是有个照应,至于皇上那边,他再怎么怀疑,看在您的面子,也不会取我的性命。”
萧北城面色沉凝,见说什么都留不住他,便扣住他的手腕,让他寸步难行。
那人又笑道:“这么优柔寡断可不像您的性子啊,别担心,皇上忌惮的又不是我,我还是近来被封赏的宠臣,他老人家怎么舍得。”
话是这么说,其实君子游自己心里也忐忑。
该怕的并不是皇上,而是在背后蠢蠢欲动的势力,连相爷这棵参天巨树都快被连根拔起了,像自己这样的蜉蝣蝼蚁,还不是轻吹口气,就不知道飞落何处了。
他不顾萧北城的劝阻进了宫,一路上也在斟酌自己的措辞,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劲儿了,惹得万岁爷不开心不说,连萧北城和黎婴都要受牵连。
因着神思恍惚,就算注意到了进宫时与他擦肩而过的车马,也无暇深思里面坐的是何人,又有何用意,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劝谏。
可他想的再多,到头来都是白搭,进宫时就有太监劝过他皇上心情不好,这会儿谁也不见,到了御书房前,果然殿门紧闭,没有半点儿召见他的意思。
门前没见着桓一公公,君子游便知自己的担忧还是成了真,为劝皇上回头,一时也是情急,朝着殿内高声道:“皇上,微臣君子游求见,请皇上拨冗一见。”
一门之隔内,渊帝正用银勺拨弄着檀香炉里的香灰,听了他的话,眉头深锁,更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嚷嚷什么呢,北城就是这么调-教手下人的吗?让他回去,别在这儿扰朕的耳朵。”
传口谕的太监出来原封不动把话又说了一遍,谁料君子游与旁人不同,就是头死倔死倔的蠢驴,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反而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皇上,相爷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三分在运气,七分在天意,老天都不肯让他含冤而死,您……又何苦赶尽杀绝呢?”
说完这话,御书房内立刻传来了动静,殿门被人猛的推开,渊帝愤然而出,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君子游半边脸都麻了去,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黑。
这力道,绝非普通人能使得出来。
“方才的话你若还敢说,莫怪朕要了你的命!”
其实君子游被打的两耳嗡鸣,根本没听见这话,嘴里还泛着一股子腥气,也是倔劲上头,居然跪好后又说了一遍:“皇上莫要对相爷赶尽杀绝了,他真的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放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揣测圣意,黎婴遭人暗害是他时运不济,是他自个儿跑去城外作的!他若是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又有谁能动得了他!”
“就算他那日没有出城,不解开皇上的心结,这一天早晚还是会来。微臣自知身份卑微,不该多嘴皇上的家事,可是皇上,若无人告知您真相,相爷岂不是要白白丧命,要天下人如何看待置功臣世家于不顾的您啊!”
“混帐东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渊帝身边的掌事太监是个机灵的角色,一见万岁爷真的动了怒,也许一时气急会杀了他也说不定,为保住君子游的性命,立刻出言解围:“皇上您先消消气,君少卿入朝不久,还不大懂规矩,带了些读书人与莽夫的野性,您也别生他的气,打一顿教训过了,送出去交由缙王管教吧。”
这话说得十分圆滑,一向疼爱萧北城的渊帝自是不舍得动了他的人,况且君子游的确为皇帝出力不少,要是真的弄死了他,朝中能为天子效力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所以即使快气昏了头,因着这一句话,渊帝也冷静了下来,攥着方才打的火辣辣的掌心,还不解气的踢了那人一脚。
“来人,鞭责三十,不打到他知错就不准停!”
早料到会走到这一步的君子游没有半点畏惧,虽是跪在人前,脊背却挺得笔直,是一副不屈的神情。
“皇上,别再错下去了,他是黎三思唯一的骨肉啊……”
说完这话,他便被前来掌刑的侍卫脱去了外袍,只着了单薄的里衣,被绳索捆缚了双手,听着令人胆寒的鞭声在耳畔叫嚣,不消片刻,素白的衣衫已经遍布血痕。
这种硬质的马鞭不比勾着倒刺,抽在人身上就会撕去一道血肉的软鞭,造成的伤势由内及外,瘀血扩散造成心脉重负,就是会将人活活打死的刑具。
想起黎婴先前也曾受过鞭打,身上却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反倒是皮下瘀血大片堆积,可见也是被这类刑具折磨。想到这里,君子游便更加确认黎婴遇难是面前这位的意思。
也是稀奇,别人挨了打,都恨不得喊破喉咙去哭诉自己的委屈,好让皇上开恩,放人一马。偏生君子游与旁人不同,看似病弱的一阵风都能吹得十天半月下不来床,平日也没什么气节可言,这种时候却有以身殉道的觉悟,当真让人佩服。
见他如此,渊帝也心软了,命人停了手,对额上颗颗冷汗滑落,打湿了身下石板的君子游冷声道:“你说他是黎三思的骨肉,可有证据?”
“证据就在……黎氏宗祠中。微臣今日在祠堂暗格中找到了皇上想要的证据,敢问陛下,若前相知道此子并非亲生,是否会将他的名字载入族谱?”
渊帝审视着君子游神色的细微变化,并未察觉到有令他起疑的反应,才问:“证据真的这么好找,黎婴又岂会被瞒二十余年?”
“皇上与相爷都犯了糊涂,其实前相一直愧悔当初的决定,所以才会将记载真相的族谱放在最可能被找到的地方。可是相爷始终认为自己的身世不可解,拜访了无数曾与此有关的老者,也翻阅了无数正史野史,哪儿会想到,回过头来退让一步,就能看到他辛苦半生都在追寻的真相呢……”
他的话怀着无尽悲凉,虽未得到准允,还是擅自起身,攥着束缚着他双手的绳索,站到渊帝身前,用他溢满伤感的双眸直视着面前君临天下,却又有着太多身不由己的男人。
而后,缓缓跪在那人脚下。
“皇上,他与您,是一样的。若他是您的亲兄弟,那么在他受苦受难时,您就该有血脉相连感同身受的痛楚,若他与您毫无干系,只是凭着一腔赤忱与忠心为您与朝廷效力,您更不该亲手折去自己的羽翼,放任他淹没在惊涛骇浪中,凋零此生。”
“你……”
“世上的确无人生来该活,却也无人生来该死。他臣服皇权之下多年,从未生过逆反之心,就求皇上看在黎氏一族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儿上,放过他吧。经此一遭,他还有几年能活呢……”
“啪”的清脆一声,勾在渊帝指间的念珠应声而断,珠玉洒落满地。
“你、你说什么?黎婴他……怎么可能!朕只是让定安侯将他带离京城,劝他辞官而已,他怎会有性命之危!!”
听了这话,君子游心底也是一惊,想到此前察觉到的种种异样,终于发现危险的逼近。
如果想置黎婴于死地的人不是皇上,那……
“不好,皇上!求您下旨救救相爷!”
与此同时,从内宫出来的车辇已经到了缙王府的门前,在太监的伺候下,从车内走出一人,负着两手站在阶前,仰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大字,待手下叩开门后,便一言不发闯进了王府。
柳管家见这阵势,便知来者不善,认出此人正是桓一公公,便让沈祠去通报了萧北城,自己则是留了下来,与人周旋。
“公公,您可是稀客,今日不知是为何事到了王府,难道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本监为何而来,难道还需一一向你通报?”
语气不善,绝非是来与人交好。
柳管家却是半点儿也未惊慌,笑道:“怎会呢?只是客随主便,您身份尊贵不假,却也没有硬闯缙王府的道理,这传出去了会让人觉着我家王爷与公公您关系不合,总归不大好听。所以为了王爷的清誉,也是为了公公您,等王爷亲自来迎客了,就是兴师问罪也无妨啊。”
桓一公公还想夸他巧舌如簧,就见萧北城已经赶到,瞧他腰间佩剑的模样,不是才刚回府,就是对他早有防备。
如此情形,他更相信是后者。
“看来王爷已经猜到奴才来此的用意的。”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太监低头迎上,双手捧着的托盘正中置着只酒觞,琼浆映着圆月,倒是幅好景。
萧北城见了,只是满怀不屑的轻瞥一眼,道:“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公公你的?”
“王爷说笑了,奴才只是个奴才,人命关天的大事,怎敢自作主张?”
“看来主使不是皇上,也不是你了。手伸的太长,就不怕骨断筋折吗?”
“王爷说笑了,这鸩酒虽不是给您的,但您要是多管闲事的话……”
指不定这盏酒有一半,都要入你的口。
第69章 赐死
在此之前,萧北城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桓一公公针锋相对。
虽说他们身处不同的势力,本就算不上心和,但至少都是在为大渊谋事,彼此都会留些颜面跟余地。今日却是不同以往,新账旧账攒着一并清算,这积怨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轻易调解的。
对方的动机非常明显,就是要除掉黎婴,甚至不惜演一出赐死的闹剧,在他缙王头上作威作福。
既然如此,也不必有所退让,否则漠视了黎婴的死,他日枯骨朽入泥土,无人问津的就将会是他自己。
沈祠察觉到萧北城脸色不悦,抬手拦住已经有一条腿跨上前来的端酒太监,顺势以足尖顶住后者的膝盖,令他保持迈步的姿态,进退两难。
桓一公公自是不能坐视自己的人被阻,对方明显是扬起巴掌打在他脸上,他已有二十余年没受过这等折辱,不肯轻易放过缙王这个小崽子。于是他也出手,按住了沈祠握住佩剑剑柄的手,力道大的让后者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萧北城也不甘示弱,烟杆在手中调转方向,直抵着桓一公公的手腕内侧作为威胁,唇角挂笑,眼中却是没有半点笑意,声音清冷的令人胆寒。
“公公真要与我缙王府为敌?”
“看来先前朝堂上离心的闹剧,果然都是你们演的猴戏。可你弄巧成拙,害得黎婴损去半条性命,他真的不会记恨你吗?比起让他留着最后一丝清白与颜面去死,你更想延续他的苦痛,等到日后他积聚实力,待你力薄时一击复仇,让你的结局比他更加凄惨吗?本监若是你,就不会给人喘息的余地。做不到心狠手辣,就别怪世道待你无情。”
萧北城冷脸与人相对,还未出言,便听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君子游慌慌张张赶来,手里高举着明晃晃的圣旨,众人见了皆是一惊,纷纷俯首跪地,唯有萧北城与桓一公公还愣着。
前者是因为看到了他下垂的袖口处露出沾染了血痕的腕臂而惊愕,未及关心一句,便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屈膝跪拜。
他忧心着君子游的遭遇,低下头来,眼神却在瞥着那人的情形。
而桓一公公见了君子游却只是冷笑一声,非但不跪,还负手走到人前,直视着他的目光,出手整理了他稍稍凌乱的领口,背着旁人,压低声音道:“假传圣旨,你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哦?桓一公公此言,是在怀疑圣旨的真伪了?”
君子游特意拔高了声调,不免让桓一公公起疑。
可他跋扈惯了,尖长的指甲从那人脸上划过,留下一道渗血的细伤,他便用指尖蹭了,凑到唇边舔舐了那腥甜之气,嘲讽道:“连见了皇上,本监都不肯跪,更何况是一纸圣谕,或是……你所伪造的假……”
“公公怀疑圣旨有假,是对朝廷,对朕负责不假。可朕亲自来了,谣言也该不攻自破,还是收回那杯鸩酒吧。”
君子游趁着桓一公公愣神,忙将人推了开,退到一旁俯首而拜,步子略显虚乏无力。
闻及此言,看到声音的主人,桓一公公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他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皇上本人居然会亲临缙王府,只为救一个想除去很久的黎婴吧。
“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法!惑主可是死罪!!”
君子游不慌不乱,轻声反击:“惑主的人是你才对。二十年了,你也该挪动一下自己金贵的屁-股,滚下被万人艳羡的千岁圣座了。你终归不是天子,被你霸占多年的东西,也终将归还皇权。”
若非渊帝在前,桓一公公定是要好生教训他一番,可如今的状况,比起横行霸道多年的自己,显然皇上更加信任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气愤如他,恨不得将人打死当场。可顾着连深居宫中多年的皇上出面到此,他只能作罢,去到那人身边,用不满中略带一丝责备的语气问道:“皇上怎会深夜出宫。”
“憋久了,总想看看宫外的风景,想起黎婴正在北城府上,不就来看看了。要不是朕念起这事来,只怕明儿个再想见的时候,一个两个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说,朕来的真巧啊,你说是不是呢,桓一?”
从前对桓一公公满怀敬意而心甘情愿使用敬辞的皇上,如今却是直呼其名,可见他内心对此人的不满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抑或是……
他已经掌握了足以与人相抗的本事,如今终于到了翻身而起的时候。
嫌这气氛还不够诡异,萧北城火上浇油,“桓一公公,见了皇上怎么不跪啊?”
此言一出,果然渊帝与桓一公公的脸色都不大好,为了证明皇威,后者心中就是千百个不愿,也只能低头下跪,在心里骂惨了该死的缙王主仆二人,狠狠记下一笔,等着来日连本带利尽数讨回。
至于这位不知好歹的皇帝……也是时候折去他的左膀右臂,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