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入怀
“戚长风!”他大名直呼,竟然也算独特——确实久没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称过戚长风的名字了。
皇帝等人上称他“长风”,亲兵等众下称他“将军”。叫他戚长风的,这几年还真就只有康宁一人。
而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戚长风竟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一股莫名的激爽凉意随着小皇子的呼唤从他后脊四下窜了出来,滋味奥妙,叫他久久不能回过神去。
第37章 异样 他脑子不大好使
皇帝对他喜欢的人向来是再体贴周到不过的。他两三年前就给戚长风看好了宅子, 只是本来没想到戚长风有这样大的能耐——还以为那前朝九千岁的府邸必然越了规制,要封去小半才够妥当。
新出炉的大将军府离宫城并不远。时下京都北贵南贱、东富西贫,从宫门到大通河支流沿岸这数十顷都被公族贵胄私家占有, 可谓是寸土寸金。
这十年间,皇城根下横竖几条并行的街区腾出来的府宅屈指可数,连两位年长皇子出宫建府时都未能分得。新近在这里安下家的,除了皇帝嫁出来的大闺女,也就今年春天才回京的戚大将军了。
京城住着的达官贵人何其多也, 都恨不得捧着一颗红心向着皇帝更近些,像孟御史那样的,每次上朝都要起个大早, 一路上那顶小轿逢长官就要相让,冬天里便是揣了再多手炉,进宫时人都冷透了,朝堂后排全是如他一般官袍下颤颤的两股。
而戚长风得到的诸多赏赐中, 单是这步行至宫门不过两刻的将军府就足够叫人眼红。可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还对着这大得能跑马的宅子发愁,一时间把一干心腹都安排进了府里居住, 除了主人家自住的正院, 一时间什么前庭后院中廊的、乱哄哄都不分了。
赵贵妃挑过来的那些行动坐卧皆尽讲究的婢女管事哪见过这个, 她们纵是训练有素,面色如常的将主子的下属作客人对待, 也禁不住战场上刀口舔血的汉子们将漱口水咕咚咕咚喝了;不耐烦用小巧瓷碗盛的粳米饭、只叫厨房端整锅上来。
更吓人的是,这些亲兵不许人夜间伺候,哪怕是夜里的小厮穿过院子看管烛火,也差点叫一个副将拿住拧折了胳膊。
戚长风先还不觉得有什么——过个一年半载,两下都磨合习惯就好了嘛!他在南边打仗时连个屋子都没得住, 哪里会讲究这些个?
直到他春末前后好容易打通上下关节将康宁接出来,到自己府上住了两日,他才觉出大大的不妥。
康宁出宫前,不说皇帝和贵妃是怎样撂不开手,就是碧涛那里便大大的说不通。
“不行,怎么连我也不叫跟去?”碧涛一边亲手收拾小皇子惯用的物件一边竖着眼睛,“你将他带出去了,他怎么吃饭,怎么穿衣,怎么睡觉?”长这么大哪有一日离开过她的手啊,大宫女只是想象一下就整个人都要焦虑了。
戚长风那样儿也不像会照顾人的。就他们小主子——放出去自己一天都活不了。
“我还能把他饿着吗?”戚长风简直不可思议,“我府上那些人难不成是一直喝西北风活着的?再说——我是带他到将军府,又不是要带去荒山老林里把他丢了。你们就松松手,让他好好松快两日罢!”
康宁这时已经生了一肚子气了,坐在榻上鼓着脸不说话。他本来还没这么逆反——可是从他父皇一直到碧涛这里,他被从头到尾不放心地数落了一轮又一轮,此时更是谁也不想带不想理了。
大宫女看他的样子才终于妥协了,只是还不由气哼,“这是嫌我们烦呢!好好好,叫你自己出去到外头过两日罢,省得天天嫌我们管手管脚了!”
康宁数次出宫,至少也是要跟着二皇姐一起——昭阳公主性子洒脱,但是一应讲究并不比哪个少。何况便是昭阳自己也是不能外宿在除了母族亲眷家以外的地方的。
不过是能在离了宫城数里的地方过上一夜,康宁却感到无比的新奇和兴奋。从踏进将军府邸开始笑容就没有停过。
戚长风跟在后面看着人搬运那些碧涛给小皇子收拾出来的、住两日的行李,只觉得这比一般人搬家还要隆重。
只是下人在布置摆放时却出了问题。小皇子的东西连那些宫中拨下的宫女子也不能尽认得,只瞧得出来物件金贵,不敢轻易下手。
最后绞着手指头没法子,反而呈上来问到主子这里。
康宁还以为那是戚长风寻摸来的玩具呢,他也不认得,捏着那个小小的玉扭手问:“这是什么怪东西?做工倒是精致。”
那是翠海向内造府特要来的给小殿下烫杯盏的夹器,要用力扭动才会弹开,这活计平常又哪会使到康宁跟前去。
像这样的物件还有很多,便是一条巾、一只帕,毯子、引枕、囊袋就各带了好些样,大小不一,形貌不同,将军府上的人甚至不敢随意摆放。
这也非是碧涛故意为难人——康宁自己不长这个心。他前年在留客楼玩耍时随手用了人家店里的布帕,回来后从脸侧到脖颈就通红了一片。
好在将军府的婢子最后在小箱中找出了长长的两页纸,原只为交代小殿下每日必喝的汤药熬制时的注意事项,翠海心细,又把行李中的物件桩桩样样事无巨细的誊写上了。
夜里,他们同睡在戚长风往日起居的床榻上。
这里已经装饰一新了,戚长风从来没想过自己平日里睡觉的床榻有朝一日会这样的馨香柔软。
半透光、微透光乃至最轻薄的纱帐一层层被婢子们想尽办法悬在床梁,轻淡悠淼的香片燃在重新糊过茜香纱的窗下,小皇子惯用的“如意布夫人”躺到了两人之间,又被戚长风一把扔到床角——
将军今日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小东西到底有多么娇贵难养。他把舒舒服服卧在旁边翻话本子的康宁捞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上嘴咬一咬。
小皇子此时正惬意着呢——他宫里的人绝不许他在这个时候还不睡下,更不能像这样窝在枕上看书看得没完没了。
他今日一整天都过得无比自在。戚长风从来都是康宁指一指星星,他就去架着□□给他摘月亮。
用膳时想吃什么新鲜的就叫人现到酒楼采买去,糖醋的虾、香辣的烤羊,抹着凉乳酪的甜点心;下午康宁又到府里的小湖上泛舟,抄着街边卖给小儿玩的网捕水里的鱼苗。他并不认真捉鱼,更像是小孩子在玩水,偷偷摸摸地一个劲拨弄水花,将自己的袖梢裤脚全都给打湿了,戚长风非但不管束他,反而还助长他的气焰,将他鞋袜都脱去,揽着他坐到船头。
戚长风哪里舍得管他——他还觉得心疼呢。对旁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消遣,大梁这金贵的小皇子却津津乐道。
不过此时他心里却还有点别的异样的感觉。
戚将军回来也有月余,当然对他家这小殿下如何受欢迎有所耳闻,只是他和康宁相处时延续了小时候的习惯,多只有他们二人独处,惯来爱把其他人都甩开。哪怕只是一处在亭子里坐坐说话也觉得舒畅。
所以虽然知道小皇子惹人喜欢,但因未曾亲见,只觉得与荣有焉、理所应当——是件好事。
直至今日见到自己暂居在府上的同袍下属们出尽蠢相地往二人跟前凑,好些还语无伦次地从他身上找借口,甚至他的心腹像个憨货一样——
明明春风温存,日光舒畅,他们这样知心知意的好朋友两个人泛舟湖上,终于无人偶遇,无人打扰,岁月静好。
然后耿飞就像脑内有疾一般突然从水底下钻了出来,黑厚的掌中还托着一只金红的小鱼苗。
“你在这干什么?!”戚长风那一刻很难不这样恶声恶气。
康宁还恍然未觉,俯下身两手从耿飞手中捧过那尾鱼苗,“我用网子怎么也捞不着——你用手捉到了啊?”
小皇子宽广的袍袖随之浸入了水中,轻薄的布料沾水渐深,在清透的碧波里柔柔飘摇。
耿飞一副做梦一样的表情点头,“咱们小时候在水边长大的,最爱干的就是到水里摸鱼——这鱼儿是管家前日好不容易从东市买来的上品苗,确实漂亮,只是一钻进水中就找不见。我特意摸来给殿下瞧瞧!”
康宁十根指头没在水中虚拢着,既不叫那鱼儿逃走,也不至于叫幼苗离了水。他能感觉到鱼儿左右游动,鱼吻碰在他的十指指根又轻又痒。
他不禁轻笑起来,迤逦含情的眉眼一时更显生动,连太阳都偏爱落在他睫毛上,给他镀一层金绒绒的微光。
耿飞直接连手臂和腿脚都忘了摆动,从湖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康宁吓了一跳,连忙把那鱼儿放了,回身问戚长风:“他怎么了?他没事吧?”
戚长风脸黑如锅底一般,“没事。他是脑子不大好使,泡水里还能清醒清醒。”也不知道为什么,戚将军心里还有一股很奇怪的求胜欲升了起来,谁还不是在水边长大呢——
“你想看鱼吗?我下去给你摸条大的上来?”
只是还没待康宁回答,耿飞又一下子从水中扎了起来:“将军!”这没心眼的汉子总算想起来跟他家将军说话“湖里没大鱼啊!你忘了,管家说这湖是新挖的!他前日为了省银子,只跟鱼市的人买了小苗!”
——
想到这里,戚长风不由分说地把康宁手上抱着的话本子抢到一边,还没等小皇子表示不满,他就率先发问:
“耿飞——就是今天在湖里摸鱼的那个傻子。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康宁被转移了注意力,便不在意自己看得正起劲的话本了。他就着被戚将军扣在怀里的姿势思索起来:
“他呀……他人挺好的呀。又率直又有趣,看起来便值得相交。怎么了,好端端地问起来——我们明天带着他一起玩吧?”
“明天不行。”戚长风抿抿嘴角,“若不是为了京中安顿、置办住宅的一堆琐事,他早该放探亲假了。到现在也算安定下来了——耿飞明天就得启程回乡。”
第38章 苦手 本来是以为能讨得这个小气包的高……
也不知道戚长风是什么时候抽空安排的, 总之等第二日上午,小皇子从床上起身的时候,耿飞确实已经不在府里了。
戚长风这些年行军打仗养成了习惯, 除去受伤修养期间,他向来是清晨天刚亮时就睁眼起床的,就是回京之后,他也坚持每日破晓时分早起练武。
今日还是第一次,都日上三竿了他还窝在床榻上。概因他身侧正有一个小东西还在酣睡。
纱幔围成的一方幽闭空间里, 暗香浮动,光影暧昧。小皇子裹在一身雪白柔软的细棉寝衣里,睡得小脸微微鼓起, 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天真温软的娇憨。他像是快要醒来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剔透的肌肤上投下两团小小的、颤巍巍的阴影,嘴巴里轻轻咕哝的迷梦间际的呓语,更像是撒娇的小狗哼哼。
跟他年长六岁的好友比起来, 小皇子的睡相简直称得上乱七八糟。一只手揪着将军的头发,一只手握拳在自己耳边,两只脚无比不客气地蹬到了人家小腿上。
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梦——或许是在夜里长个子, 戚长风凌晨时就被他狂风骤雨地蹬醒了一次。大将军半夜坐起来把这两只不安分的脚揣回到被子里头, 早上醒来又是这样。
“睡起觉来像耍驴一样, ”戚长风头发被人揪在手里,动都动不了, “这么多坏习惯,倒是怪讨人喜欢的呢。也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能消受得了你!”
他不过随口自言自语,话音未落,却在院外隐隐传来的鸟鸣声中愣住了。
一想到小皇子将来会躺在某一位姑娘身边,戚长风不知道为什么就生出一股巨大的不悦来。好像这本来可以算作天经地义的事, 却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场面——那甚至让他心里久违地泛起了某种冰冷而危险的欲望。
戚长风又惊又疑,下意识没有深想下去。
他轻轻捏捏小皇子的鼻梁,压下心中莫名生出的怒意:
“小殿下这么娇贵,这么难养——也少有个十全的人能照顾好你。”
别人家的姑娘会不会照顾好小皇子,没有人能知道,反正戚将军自己也把人照顾得不怎么样。
康宁从醒来开始就处处都不舒服。
他的身体经过孟白凡调养几年,已经是好了太多,虽还不能同常人相比,倒也不至于立刻就病了。只是一早上醒来胃里就难过,问他什么素日里爱吃的他都摇头,人也看着蔫蔫的,扶额靠在榻上不肯说话,眼周都泛着可怜的薄红。
戚长风摸摸他额头,好在还不曾发热。只是他并不敢掉以轻心,一边用被子裹着人强喂了小半碗白粥,一边赶紧差侍人先斥重金就近请了个有名气的坐堂大夫来瞧。
万幸小皇子并不曾闹了大毛病,大夫只说是昨日饮食、玩乐都太放纵了些,小殿□□弱,难免觉得不适宜,好在方才丫鬟呈上来给他看的调养方子实在高妙。
“还是按时煎了这方子来服,”老大夫让童儿收拾好医箱,没肯再另开药方,“这调方旨在温养元气,固本强基,用药绝对称得上精奥讲究,小殿下若再胡乱喝旁的药反倒耽误。”
“可他这会儿这么不舒服,难道不要对症治疗?”戚长风立在一侧,面容冷肃,沉声发问。
他自回京以后,是很少在人前显出这般模样的。而当他完全收敛了常常挂在脸上的和悦神情,房内的侍人一时也不觉噤了声色。
老大夫只是摇摇头,“我看这位御医的意思也是如此。小殿下还是自己先捱一捱——若是症候持续不久,很不必再另外喝药。”
这老人家还叹问:“这调养案方的水平也堪称圣手了。我同朝中供职的几位太医也多有一二交情,还想冒昧的问上一句,不知这方子是出自何人之手?”
康宁病怏怏地倚在床上,闻言倒是有两分与有荣焉:“是孟白凡孟医女,不知道老人家可有耳闻?”
只是那老大夫先还是一副笑呵呵的容色,闻听了孟白凡的名字,立刻嘴角一撇,眼皮也耷拉下来,显出两分不认同的模样:“原来是柳鹤峰柳神医的高妙之作,老朽失敬了。”
康宁并非是个七窍玲珑心肝的人,只是老大夫的这一句他怎么听都不对味。他心里犹然生出一种不悦来,语气虽还温和,人却已拨开床帷扶着额头坐起身来:
“老翁误会了。柳神医确实遗泽甚多,只是我这二三年里身上顽疾疴症调治,全赖孟医女一手操持。你刚才所说的精妙药方也是孟白凡所拟,并非都由柳神医遗作传下。”
戚长风原本并未对他们口中的人端出太多在意,不想此刻竟看到康宁难得正色的模样。他对孟白凡的印象不错,不过这时也没有轻易插话,只是细心地把小皇子的“如意布夫人”抓过来垫在他腰后,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等那大夫回答。
与小殿下天然叫人亲近的气场不同,戚长风虽不是特意为之,但他不言不笑单是站在那里的时候确实会给人某种隐隐的压迫感,总会错觉他看着你时并不只是在单纯的打量,而是正有一些残忍冷酷的图谋。
千金堂这名望鼎盛的老大夫却并不肯改口。
很奇怪,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权贵面前可趋奉,豪强跟前肯折腰,可是在某些陈俗旧历的糟粕面前,他们就突然有誓死捍卫的执拗了。莫说只是康宁口述,便是孟白凡亲在他面前证明,也未必能得到他的认同。
孟白凡这两三年间简直是京城乃至全天下正统医门中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以女子身份行医,虽然在民间乡野也有前例,更不乏鲍姑义妁这等史书留名的医者,只是医门中人仍然默认女医难登正堂。
除了个别的豪门大户会养两个略懂岐黄之术的婢女服侍家里的夫人小姐,毕竟妇人确有些不好外道的私疾,除此外,传道不收徒女、诊堂不招女医,简直就是此界中人约定俗成的规矩。
而彷如横空出世、治好了小皇子先天弱症的孟白凡,她若领了皇帝的“县君”尊号,从此安安分分做她有功于皇室的御史小姐也罢了。
可她偏偏向徽帝求了本朝前所未有的女医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