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入怀
“杨涵,你不想死前还落得这么个下场吧,”皇帝指着堂下三个已没有了声气的血人,“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给宁宁下的是什么毒。解药呢?朕要解药!”
杨皇贵妃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了。
那种温婉深情的、水一般泠泠动人的朦胧从她脸上悉数滑落,刻骨的厌憎从她眉眼间瞬息燃起,她好像猛然间被人伤害了一样,声音尖利地大喊出声:
“不要提!不许提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就好像是一个对于杨涵来说的、最恶毒的魔咒。
这么久以来,她日日夜夜被这样的魔咒伤害着。而直到今天,直到她自认为自己终于反击了的今夜,她才终于能把黎菁宇死时她就想说的话高喊出来:
“我们的孩子是宇儿啊!他才是,宇儿才是——你最爱的人为你生下的孩子!陛下为什么要提他?为什么总要提他?你根本不爱赵云桥的!后宫之中,你最爱我,你只爱我一人!那个小崽子——他早该去死了!他早该死的!”
“你住口!”皇帝裹着一股狂风冲了下来,“你做下这样的事!你竟会做下这样的事!你还配提宇儿的名字吗!”
杨涵那一刻的表情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
她像是痛得不行了那样捂住心口大叫了一声,而后又歇斯底里地弯腰狂笑了起来,“陛下呀!是谁不配提宇儿的名字呀?我把他最喜欢的小弟弟送下去陪着他啊!宇儿都托梦告诉我了,他说,地下好冷啊,地下也很寂寞。我好心疼。我真的好心疼。于是我问他,宇儿啊,母妃把你最喜欢的四弟送下去陪你好不好啊?他告诉我,好,非常好。”
“我又问他,宇儿啊,你都给母妃托了梦,你父皇也想你啊,你也去看看你父皇吧。哈哈哈,陛下猜他怎么说?”她捂着肚子慢慢直起腰,两眼闪烁着恶意森寒的光:
“宇儿说,父皇有最心爱的小儿子呢,怎么可能还想得起我。母妃,你先把小弟送下来陪我——我们一起到梦里去看父皇。”
有一刻,徽帝面色紫涨,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像是感觉到无法呼吸了。
数不尽的痛楚自他胸口翻江倒海,快要从内部把他整个人完全击垮。长子之死是他身上一道永远在流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而今杨涵拿着一把匕首在他伤口处反复凌迟。
他痛得已站不住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宁宁?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没有伤害过宇儿。”他甚至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这个问题同样也在皇帝心里搁置了三年。
三年前,他已经不忍心再伤害这个失去了他们俩唯一的孩子的女人,只能把她和小儿子小心地隔绝。甚至直到去年,他抱着太子的孩子从她宫里离开,相信她已经是真正的心死如灰,才撤去了对她而言过于严密冷酷的暗中监视。
他现在这样绝望地问她。可是他们彼此都知道,恨意怎么能说清呢?
最开始其实只是不甘,不甘于她心爱的男人把几乎全部的注意力给了一个别的女人生的、活不长的孩子;
后来是隐隐的忌惮和恐惧。徽帝对小儿子的宠爱太夸张了,而杨涵是最知道这个男人肯为偏爱做到什么地步的人——她开始微妙的惮惧于这个孩子影响她儿子的地位。而越介意,越盼望这个多病的孩子死掉,越没有达成心愿,就越生出偏执;
再后来,黎菁宇获封东宫之位,她好像终于脱去了这些年的隐忍枷锁,终于可以自居于这座皇宫、这个王朝的女主人了。她无法按捺自己想要磋磨这位小殿下的念头,可她甚至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徽帝就已经忍无可忍,在天下人面前向幼子昭示无上荣宠,狠狠打了她的脸;
然后就是黎菁宇突然的离世,却并没有人为的阴谋、更没得追究。仿佛让杨涵所有激烈的感情沸到了顶端,却没有出口。
被断言早亡却始终好端端活着的康宁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出口——甚至他有一度命悬一线,几乎就要死了。却偏偏有一个横空出世的孟白凡救好了他。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孟医女、这位神医后人没能更早一点点出现,也许那样她就来得及救下太子。她偏偏就出现在四皇子快死的时候。
杨涵无法理智,不能想通——在她知道小皇子不但平安长大,还在京中备受追捧,甚至他幼时玩得最好的戚长风也衣锦归来,成为了四皇子身后的将军候——她唯一仅剩的念头就是该怎么把他杀死。
那是她每一个晴雨的日夜,每一分,每一秒,唯一的念头。
“杨涵,你固不惧一死,但是谋害皇子,其罪可株连九族——”徽帝放弃了追问那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你的父母亲人呢?你也不再顾惜了吗?”
皇贵妃摇了摇头,“他们靠卖了我一人,荣华富贵也得了、偌大家资也该享够。如今不过是要他们区区性命,我为何要烦忧?”
“那宛儿呢?”皇帝紧盯着杨妃的眼眸,“她是宇儿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她才学会说话不久。她要在东宫好好长大,怎么也离不开贵妃的照拂——你就不想一下她日后的处境吗?”
杨妃的面色终于微微变了。
“杨涵,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出解药!”皇帝看出她的松动,又逼上前一步。
可是一丝黑红的血迹从杨涵唇角慢慢地流了下来。
顶着皇帝不可置信的眼神,她轻轻笑了:“犯下大错的祖母死了,想必剩下的人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家计较。只有一个弟弟陪着怎么够,儿子肯定要想我的呀……”
“陛下呀,这毒名为仙子笑。它没有解药。”
第44章 奇毒 这名字起得可真好
孟白凡脸色一片空白。她举着连夜审出来又送到她手上、犹沾着灰尘血迹的毒药配方, 不敢抬头看赵贵妃的眼睛,哽咽着摇了摇头。
戚长风事发时整个人都懵了。好在他第一反应是对的,他那时先摁着小皇子催吐了一番, 然后才抱着他一路喊人叫太医来。再则康宁从小到大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这纵有万般辛苦,也比常人多了一点叫人心疼的好处:他抗药毒的特性倒比一般人强些。譬如同样是偶感风寒,别人服了两剂药便差不多好了,他一则剂量要大过旁人一些, 二来总要断断续续才能见好。
否则他根本挺不到现在这个时候。
可就像杨涵临死前说的一样,从趁夜抓来的制毒之人到宫中所有医士,全都拿不出解药。
小皇子的命现在是被另一位极擅金针的老太医强行吊住的。但是老关太医也摇头直言, 这封闭五息的吊命之法,虽能一时延缓毒药摧伤小殿下五脏六腑的速度,可也最多只能拖到天明时分了。
孟白凡是深夜里被宫人从孟家后院自己的闺房中挖起来的。她夜里睡下时,夜空中还是星辰明耀, 等她被急急唤醒,随宫人趁夜骑上马,天上已经雷光大作, 不一时便劈头盖脸地砸下了连成线的雨珠。及至孟白凡踏进望舒殿的宫门, 她全身上下全已经被急雨浇透。可这时她哪里还顾得上身上的雨水,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小皇子的寝宫,全无姿态地扑上来捏住康宁的脉门。
而后直到徽帝连夜抓出前后涉事的一串人马、乌衣卫疾驰到京郊外抓住制毒的老妇审出了毒药的配方, 这薄薄的一张纸在医士手里传阅了个遍,而后又回到孟白凡手中,可其中的几味奇毒她根本就闻所未闻,更别提想出解药。
“所有的,所有的毒都有法可解, ”孟白凡倔强地摇头,罕见的泪水从她脸上落了下来,打湿了手里的纸方,“只要能找到毒物植株、只要能叫我反复试验比较、只要能找到它的生长之地,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必能发觉克制的法门、调解的关窍。”
“可是根本没有时间了,”压抑的哭声滚在孟白凡干涩的喉咙里,“小殿下他根本等不了。”
徽帝这时还在清和殿指挥禁卫军连夜敲开整个京城的医铺药行,挨家挨户去询问是否有人知道这奇毒的来源,并找寻每一味配药。
可即便让大半个京城都为这惊天动地的喧闹醒来,天色还是在所有人徒劳的哀痛中一点点变亮。
在月亮越来越黯淡苍白的破晓之前,戚长风像一道幽灵那样走了进来。
这一晚大概是他后来几十年都很怕去回想的时刻。从黄昏时温存梦幻的仲夏暧昧,到子夜时分大雨倾盆的冰冷绝望,不过是大半夜的时间,他也整个人都被打湿浇透,面色铁青骇人,眼底是一片恍惚的空茫。
也不知道他消失的时刻都去做了什么,戚长风半边衣袖上都是鲜红的血迹,还有几滴溅在他左眉眉尾的伤疤处。
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也和游魂一样:
“在我的家乡,传说有这样一种邪门的法子,”戚长风眼神看着床上苍白无息的小皇子,话却是对孟白凡说出,“只要能寻来另一种性用相克的毒药,两种剧毒能够在人的体内互相压制,便有微末的可能延长中毒之人的性命。”
“不行!”孟白凡下意识地拒绝出口,“先不说另一味剧毒能同仙子笑互相抵克,这其中的希望有多渺茫。即便将军的法子生效——”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小殿下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了。两种剧毒下去,他的根基就要全给毁了。”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戚长风声音又冷又硬。他眼神飘飘忽忽,只觉得心口已开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所有剧烈的、有温度的情感都要在这时刻呼啸着飞走了,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在仲夏的凌晨僵硬死去。
他知道自己的嘴还在一张一合,耳中却压根听不到自己说话时那种可怖的语调:
“我只要他活着。”他在赵贵妃惊骇的视线中冲床上的小皇子伸出手,而后极轻地摸了摸小皇子柔嫩的额角,“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还有时间——你说的那些:毒株、产地、解药,我一定会一样一样的找到。他能……他能坚持下来的,其实他从小就特别坚强。”
在骤雨初歇,新阳乍升的破晓时分,碧涛含着泪端来了一碗内廷禁绝的剧毒之药。赵贵妃接过来端在手中,却怎么都捏不住手里的汤勺。她当下真的宁肯是自己把手中毒药喝掉。
可她还是执拗地端着那只散发出苦臭味的汤碗,避开了徽帝伸过来想要接替的手。
这一晚赵云桥连看也没看皇帝一眼。她实在恨他,也同样的憎恨自己,甚至不比她恨杨涵少。她恨自己三年前对杨涵的心软——早知今日,当年便是拼着大逆不道、同归于尽,她也要早早的把那个女人杀掉。
而另一双年轻的男人的手这时伸过来,不容拒绝地把她手里的药碗夺走了。
赵贵妃猛地转过头去。是戚长风。这个已经长得很高大的年轻将军眼中血丝密布,面色难看至极,两手却不曾迟疑发抖。
赵贵妃怔怔地起身让开。那一刻在她心里有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明悟。若是平常时候她发觉了这年轻人与康宁之间的情谊有了超出常理的重量,她一定会想办法阻挠。可这时她的骨肉已在生死的尽头——她什么都不在意了,只要康宁能活下来,以后她的孩子想要什么她都会想办法帮他办到。
戚长风端着碗坐到赵贵妃刚刚的位置上。刹那间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有一些胆怯,又有一丝向往——他转头看向哭得整张脸都肿了的碧涛问道:
“这一碗毒药,它叫什么名字?”
碧涛喉咙都是哽着的,根本没办法张口。还是孟白凡开口回答了他:“它叫与君逢,是前朝的鬼医郎配出的另一味奇绝的毒药。”
“嗯。”戚长风没再多说什么。
普天之下,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体会到戚长风此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在时隔七年久别重逢、戚长风最幸福快乐的日子里,在水绿烟红的仲夏、迎着温柔明灿的朝阳,戚长风端着一碗剧毒之药,将它一勺一勺喂进他此生最重要、最珍爱的人口中。
在极度的悲伤恐惧和巨大的焦虑、希望之中,戚长风甚至错觉他体内的脏腑、血肉也在渐次死去了。有一种——甚至胜过他当年失去父母时的绝望攫住了他的灵魂。若说当年还有为父母报仇与守护南疆的信念撑着他的脊梁,那此时此刻,他只想也给自己留一口这只碗里的毒药。
与君逢——他散漫地想,这名字起得可真好。
所有人都忐忑地等着病榻上小皇子的反应。而后,在戚长风放下碗还没有半盏茶的功夫,一夜都气息微弱、双目紧闭的小皇子几乎是一口鲜血直直呛出,半边华贵的床幔都溅上了艳丽的血色。
而那只是一个开始。
康宁昏沉间挣扎着伏到床边,大口大口红色的血夹杂着触目惊心的细小碎末从他口鼻溢出,他上半身的脊背好像整个塌下去一般,几乎是没有力气却无法止住地剧烈颤抖,不断涌出来的血和不祥的细小碎块让他喉咙鼻腔都堵塞住,他整个人都快要窒息,脸色红涨,为数不多的生命力好像正随着他体内喷涌的鲜血一起流走。
赵贵妃一声也发不出,直直软倒了。
侍婢宫仆在堂中一片哀哭惨嚎,间杂着众位太医的惊疑恐惧之声,另伴有皇帝痛极了的怒吼。
而戚长风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半退了一步,怔忪地端起了凭几上剩下的半碗毒药。
那一刻,居然是孟白凡最镇定地靠上前去,抓住康宁的肩膀把人强硬地扶起来,先是拍抚他要穴和肩脊经脉,又夺过侍童手中的金针扎在小皇子两手,而后她扶着人向后靠在枕上,看康宁从刚才那种剧烈而恐怖的反应中慢慢平复了一点,于是她重新摸上他的腕间脉道。
众人不知道何时都静了下来,殿里许多双眼睛一起钉在孟白凡身上。而她手指搭在小皇子腕上听了半晌,终于不负众望。
“起效了。”孟白凡一笑,眼泪又一下子掉落下来,没入她生生靠体温烘干的衣襟上,“小殿下脏腑的衰竭之相暂停了下来——戚将军的法子真的起效了!”
“我看看!”另一位老关太医也扑上来听小皇子的脉象,然后这老人家转过身,像孩子一样大喊出声:“是真的!小孟说的是真的!上天保佑啊!这法子起效了!这法子起效了!”
好像是那一刻,慈悯的上苍终于降下了赦免的福音,呼啸着飞远的灵魂顷刻倒灌回戚长风身上。
僵冷了一晚上的躯体在盛夏的清晨终于重新有了血肉知觉。戚长风两指一松,一只瓷碗直直地落回桌上。
第45章 隐瞒 我真是罪该万死
“哈哈, 戚长风,你怎么这幅样子了?”小皇子虚弱温软的声音在午后的望舒殿轻轻响起。
戚长风这两日除了有要紧事出门片刻,就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 几乎未进水米,也未阖过眼。形容之狼狈更甚于他在南夷衣衫褴褛扮乞人的时候。
好朋友好到这个份上,谁也觉出异样来了。
只是皇帝和贵妃都心力交瘁,没有半点心力再管这一宗事。况且戚长风人也不太对劲,看谁都是面无表情, 眼无波澜,邪性得厉害。连碧涛劝他歇息一次后,也不敢再同他搭话了。于是众人只是缄默地看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守着病榻上的小皇子。
直到康宁终于在两日后睁开眼。
小皇子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了。他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 他想抬抬手摸摸戚长风脸上铁青的胡茬子,却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来。
“我怎么了?”康宁躺在床上努力地回想,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水中央的湖心亭栏杆上——可恶的戚长风仗着自己是力气大的野蛮人,把他抱起来放在上面, 还抓住他不许他动。
然后呢?
“难不成你后来把我掉水里了?”康宁开玩笑道。
戚长风也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努力很僵硬的笑容,像是一个铜雕泥塑突然开始模仿人类一样古怪恐怖:“是。我不小心把殿下掉到水里了。”他好像是想同样地开开玩笑,声音却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悲伤酸楚:“我真是——罪该万死。”
他在这两日才终于从碧涛口中听到了这七年里发生在康宁身上的所有风雨、无数变故。
他终于知道他曾置身于怎样的恶意和危险, 知道他独自长大时面临了怎样盛大的孤独, 知道他有一年的时间里昏昏沉沉、日渐衰弱直至命悬一线。
他一直以为康宁永远就是那个生在温柔富贵乡、长在宠爱拥簇里的小孩。七年前离开时他是那样, 七年后回来,康宁更加美丽、娇贵, 备受京城乃至全天下的爱戴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