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入怀
“不。我不相信蚩族人手里是真的没有了,”戚长风轻轻按住眉间血红色的疤痕,乌黑的眼珠好像吸走了这黄昏的屋舍内所有天光:“徐嘉搜查了没有?蚩族人那里肯定还有秘藏!绝不会连一株都没了的——”
“叫他们交出来——叫他们给我交出来,”戚长风嘴角勾出了一个寒凉的笑,“这样深山里的村子,我还能不知道吗?老弱能死得,却不能死富户、巫医、青壮乃至族长。他们世代靠这样的东西为生,绝不会因为一点牺牲流血就叫外来的人夺走那些压箱底的私藏。”
“耿飞,吩咐下去,人马备好,明日我要亲下岭南——这鬼鹊子他们有也要有,没有也要有。他们最好识相一点,把我要的东西乖乖交出来。鬼鹊子他们还能再种下,几百人的命却一茬就能杀完。不然就把这些人都串起来,挂在山上,一个一个慢慢把血放光。”
耿飞当时大骇,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不敢置信地仰头看着距他不远的戚长风,好像已经不认识这个他追随了七年的将军一样。
“将军到底为何非要找到这些药材?!”亲兵终于忍不住发问出声,“这药到底是作什么用啊!”
“……是要救我的命。”戚长风没再看手下一眼,只在略过耿飞时轻轻说道。
但是戚长风第二日没能走成。
南下剿匪的借口在小皇子那里已经不再好用。
他揪着前来告别的戚长风,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任性:
“我不许你去。堂堂大梁有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便是你手下也不是无人可用,为什么剿个不成气候的野匪这种小事也需要你次次亲去啊!我不放你走!”
这其实算是个由来已久的不合理之处。只是康宁上回完全没计较,戚长风还以为他不懂。
“因为岭南的地势复杂,当地夷族趁地利之便踞守山中,大军久难攻克——总不能一味加兵、不计成本的死耗吧,还是要我亲去才好。”戚长风尽力解释。
“呵!这算是什么理由?难道温大将军、还有你手下的左将军耿飞,他们就不会打仗了?”小皇子却不依不饶。
“耿飞出身北方,不熟悉岭南地貌;温将军他们年事渐高……”戚长风越说越觉得辞穷。毕竟南夷之南耿飞都曾打过,温丹更是正值壮龄。
“戚长风,难不成大梁在你之前就没人能打仗了?”康宁快被他气笑了,“怪不得朝中人都说戚大将军要时刻把军权抓在手中,果然也没冤枉了你啊!”
戚长风从没听过康宁把这样的话挂在嘴上。
大梁的小皇子,京城的小殿下——康宁本身就是大梁的风花雪月了,他几乎是一段活生生的人间理想。
什么军权、舆论、争斗、朝政——他别说心中有数了,戚长风甚至以为他长到十八岁都对这些丝毫未曾知晓。
讶异?无奈?隐怒?惊痛?那一刻,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滋味漫上了戚长风心头。
“……小殿下,这是陛下的皇命。”戚长风半晌才听到自己无力的辩解,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干涸喑哑、苦涩难听。
“如果是皇命难违,那我现在就去请求父皇收回皇命,戚将军看这样行不行?”小皇子还是不肯松口,只是执拗的看着对方。
戚长风被他这样看着,只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被人死死攥住了,却仍然只能艰难地摇头。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请殿下不要任性……”他一字一顿道。
“假如我偏要任性呢?”小皇子脸色苍白,神情却很平静:
“戚长风,你上回去‘剿匪’,就落了一身伤,这里……”他举起手,缓缓落在将军左肩上,“这里,还有这里——现在还有结痂没有脱落。你现在还要去‘剿匪’,我真怕你这回直接就死掉了。”
戚长风根本没有防备他能知道这些。
说实话,从他回来那天康宁就一直表现得高高兴兴的,对他“剿匪”始末几乎没有一点关注的意思。戚长风既有些失落、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尽管他在回京之前已经把大半的伤都养好了。
他是特意等到伤口表皮开始痊愈才回京的,那么——“殿下怎么会知道?”
“药味,下意识的动作,还有——”小皇子自嘲一笑,“长伤口时很痒吧?你这傻子,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戚长风,我又不是叫你永远都不许出去打仗。我只想让你这段时间哪儿都不要去,只留在京里多陪陪我,好吗?”
他那时几乎是哀求的看着他,眼底流淌着干涸的月光。
戚长风何尝不想每时每刻都陪在他身旁?
但是戚长风别过了头,“请殿下恕罪,这一次的军令我已接下了,无论如何都要亲去才行。此次回来以后,我便一心一意、长长久久地陪在殿下身边,哪儿都不再去了。殿下要我立刻辞官卸甲都好。我发誓——我可以发誓,好不好?”
“为什么呀戚长风?”小皇子的声音轻得发飘,“为什么非得要走呢?就因为我快要死了,是吗?”
第69章 暴露 你要能接受这个
“你说什么呢?”
戚长风话问出口, 半晌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开始他只以为是自己耳道中隆隆作响的缘故,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其实是自己嗓子全哑了, 方才那句话压根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殿下在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清了清嗓子,才又能作出这一句苍白无力地挣扎。
其实戚长风当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再作这样无谓的遮掩还有什么意义。很久以后他再次回想,才发觉他在那个时候几乎就是一具完全的行尸走肉了。
那实际上是一些很难诉诸于语言的东西——或者戚长风早在亲手喂爱人喝下毒药的那个夏夜,他的某一部分就已经开始在逐渐地、缓慢地溃败腐烂掉。
甜美的爱情遮住了腐烂的臭味,却很难遮住皮囊下崩溃的真相。
人总有承担不了的东西的, 再坚强的人都是一样。原则、本性、信念、坚强——在那几个月里,戚长风灵魂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急剧转换、疯狂跳动、放大缩小。
他在康宁面前和在别人面前几乎就是两个样子了。他在康宁面前还是从前的那个戚长风,因为他潜意识里也会明白爱人所认得的自己是哪种模样。
而他在别人面前慢慢变成了谁, 连他自己也快要不知道了。
也或许两种状态都还是戚长风——但是他能感觉到上到帝妃、下到碧涛耿飞等人对他逐渐的忧虑、排斥、疏远和陌生。不能说戚长风无所谓吧——但他其实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跟兴致理会这一遭。
偶尔他想——只要,只要爱人得救。只要他们得救了,一切都会重新变好。
可是在一切好起来之前,戚长风辛苦维持着的、最后那点脆弱的平静, 好像也岌岌可危了。
这无力到可笑的描补大概已经是当下他唯一还能给出的反映。
“我说我快要死了。”可是康宁静静地看着他:
“舅舅和阿归同时回来,西北两地的药材商人齐聚京中,而你在这样的关头也一次次离我而去——我猜……杨皇贵妃下的毒药很难解吧?孟姐姐有没有说过我还能活多久?”
戚长风全身的骨头和血液好像瞬间就被虚空中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
一直以来, 虽然好像是为了小皇子的情绪才维持一个一切都好的表象。但也正因为这层脆弱苍白的表象, 戚长风才能在无处不在的焦渴中留有一丝丝喘息的空档。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康宁, 突然间整个人都麻了,好像心痛到顷刻间失去知觉、也就无法再痛了: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戚长风呐呐问道。
什么时候啊——
大概有挺久了。
在他要求戚长风不要亲去“剿匪”的刚刚;在他抱着茁茁、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到她长大的时候;在他孤注一掷般想要戚长风带他奔逃的那个夜晚;在他滚在二公主怀里、说自己急着想要看到她嫁出去的片刻——
嗯, 还要更早。
更早些的时候,康宁倚在邻水的亭栏边,慢慢张开手。染着鲜红血迹的锦帕飘然坠下、被落满初雪的湖面慢慢浸透、只来得及散出一圈片刻就消散了的轻红。
“你傻站在那儿吹风做什么?”燕归在背后唤他,“看你的猫把我头发挠的,我还得重新着人帮我梳头。”
再早一点便是他拿着手写的小册子给碧涛她们挑夫婿了。那天碧涛一直气鼓鼓的, 他也没管她,只是自顾自的说:“嗯,脾气这么大,怕是不好嫁啊,还是得多为你们备些嫁妆。”
还有不足的就是没能在阿归那里要到一个珍重自己的保障。其实他一向不大担心阿归,只是觉得燕归爱走偏锋、秉性又太狂傲,他只想他稍微收敛点,让自己知道他还在世界上某个角落无法无天的活着就行了。
而他能想到的最早的源头,或许还能再往前追溯吧——可是康宁只记得那个错以为是梦的、告别的晚上。
一切温柔,一切遗憾,一切猜疑落寞、心惊肉跳,其实在那么早以前就已画上了一个让康宁足够心满意足的结束符号。
从那以后,即便明知爱他的人要他做个水晶宫里的傻子,即便那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死、自己仅剩寥寥却被迫浑浑噩噩一无所知的时光,康宁也都不再问了。
好像小皇子这一生都在被剥夺着一些东西。从幼年时被剥夺获知世界真相的权利,到现在被剥夺了好好告别死亡的时光。没人需要听他到底想要什么,可是爱他的人说一切都是为他好。
他愿意遂他们的意。
可是他明明都说了的:只要戚长风能好好陪着他就好。
但戚长风非但不能陪着他,也没有“好好的”——戚长风好像已经快要一团糟了。
“其实阿归这次回来以后,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小皇子的眼神安安静静落在戚长风身上,像初雪落在眼眶一般轻而微凉:
“我说……因为我像是从小只见过你一样。只见过你,于是长大了也看不见别人,就这样喜欢了。”
“但是戚长风……你真是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跟我认识的、我最初喜欢的,都不一样了。”
“你甚至像是……快疯了。”
爱人的知觉永远最疼痛灵敏,康宁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只是爱——爱可以是视而不见的体贴温柔,也会是腐溃来临时替他一刀剜下去的疤口。
“你知道你现在像谁了吗?你开始像杨涵了。像失去太子之后的疯狂的杨涵——我不知道你这回到底要去做什么事情。但我不可能放你走。”
康宁的神情温柔而哀伤,“可是戚长风,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你从小最恨的便是草菅人命的奚南王。这七年的征战都没有真正改变你的本性——”
“我都快要死了,不要在最后让我成了那个毁掉你的人,行吗?”
“戚长风,我爱你。我不用你救我,你也爱我就行了。”
戚长风嘴唇微动。那一刻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去否认解释什么、或者遮掩描补自己并没有变得偏激疯狂。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脚踏入黑暗的漩涡里了,好像他已催眠式地封闭了五感,直到在冥冥中看见了爱人伸来的、救他的手。
太久太久了,他时时刻刻处在快要失去康宁的极端恐惧之中。人是不能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状态里面的。或者也许康宁在当时那个夏夜就离开了,那可能会让戚长风生出巨大的、崩裂式的痛苦,却不会叫他在日复一日的焦躁暴戾里沉默无声地变质腐朽。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想自己变成了什么样,自己喜不喜欢这样——可能他在潜意识里也本能地逃避着这个问题。
但是当康宁替他做了选择,并试图将他从泥泞的悬崖边拉出来时——戚长风那一刻的感觉就好像溺水的人重新获取了新鲜空气。是得救。
他脱力般地像前走了一步,然后整个人都僵硬地栽倒了。
康宁微微一顿,然后跪坐下来,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拍抚着他的长发和脖颈。
小皇子能感觉到戚长风的眼泪流到了他手心里。但是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待在此刻,一如幼年时的小皇子在戚长风父母祭日那天撞上去、也安静地搂着他、整个人缩在他怀中。
“我还是要去的,殿下,”过了很久,戚长风才哑着嗓子开了口,“只差最后这一味药了,殿下的毒一定可以解的,我不能放弃希望。我保证我不会行事过度激烈的,我可以去商量、去求他们、可以用蚩族人需要的东西交换——”那些理智思考和掌控局面的能力好像在这时终于慢慢在戚长风身体里回笼。
“殿下的解药就在那里。我一定可以拿到!”
“不行。只要你还怀着一定要拿到的心,我就不会放你走,”康宁温柔地抹去了他的眼泪,“戚长风,没有谁是一定要活着的,哪怕他对你再重要……”
太子死的时候,康宁就被迫明白了这一点:“戚长风,你要……你必须做到——或许一切都没那么顺利,我也许很快就要死了,你要能接受这个。”
“我不能……”戚长风情绪激烈地想要反驳。
“你必须。”康宁按住了他的嘴唇。那一刻,小皇子的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冷酷,“不单是你,我的父皇,母妃,甚至是碧涛他们……都必须要接受。”
“我不想再听到谁会受不了了、谁要坚持不住了,我不想再背负谁人生里的痛苦跟绝望。说真的,挺累的——分明是我快要死了。我没有力气再顾及别人的情绪了。你们是一定要叫我背着无限的罪责死掉吗?”
“我能为了你们自以为是的‘为我好’一直做个无知的、连自己最后的人生都掌控不了的傻子,凭什么你们连为了我好好生活下去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