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芥子
他跪地领命,因为低着头,霍时修没有注意到他绝望的眼神。
霍时修对战局把握的精准度达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全军上下没有不敬服他的,尤其是他在谢子明练兵场带来的几十个骑兵营的弟兄,在活捉连失后,更加心甘情愿地誓死追随霍时修。
和霍时修预料的一样,戎羌在粮草绝尽的第二天,便动了抢粮的心思,霍时修的五车粮草像诱人的鱼饵,一步步将戎羌引进了秦家岭。
大战一触即发,戎羌部落虽然承受着饥饿与困倦,但游牧民族骑射的天性使得他们在空旷山谷里依然发挥出了极强的状态,骑兵营的弟兄挡在霍时修前面,在连连被逼退后,不顾生死奋勇直上,展开了一场又一场厮杀。
时间差不多了,戎羌部落的士气也消耗一光。
霍时修喊了一声:“摇旗!”
这是暗号,与王怀的暗号,一旦霍时修喊出摇旗,王怀就会领兵冲下来。
可话音落下后,没有任何动静。
许久,依然没有。
霍时修意识到不好,他刚想让骑兵营的人后退,秦家岭有一处暗道可以同往岭外,可他的指令还没有发出,一支箭飞下来,刺中了他面前弟兄的头颅。
紧接着,无数只羽箭落下来。
霍时修看着骑兵营的弟兄们一个个掉下马,死在他面前。
一直到很多年后,霍时修都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一支箭射中了霍时修的马,霍时修重重地摔下来,天旋地转,最后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骑兵营的人快死光了之前、在他差点被戎羌生擒之前,王怀和严钟冲到他面前,将他救了下来。
再醒来,宫里八百里加急的圣旨送到营中,上面写着“抚宁将军戍边不力,将士死伤众多,殃及百姓,罪当伏诛,为将功赎罪,须尽快与戎羌交涉议和之事,以保边境保安宁。”
霍时修跪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
“将军,接旨吧。”令官催促道。
霍时修如行尸走肉一般,念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恪将霍时修扶起来,愤怒道:“将军,这一切都是严钟搞的鬼,他在将士们的饭菜里下了毒。”
“严钟呢?”
“已经畏罪自杀。”
霍时修脸色只剩下惨白,令官临走前嘱咐他一句:“将军,议和的事情必须尽快,圣上已经派人来送议和金了。”
霍时修没有回答。
令官笑了笑,“送议和金的人,将军不会陌生,是您的夫人,晏平郡王。”
霍时修抬起头,目光阴鸷发寒。
“太师让卑职给将军带句话,”令官看着霍时修,说:“自毁前程者不足惜,退路已断,今后无父亦无子。”
第41章
“将军,这是严钟留下的信。”孙恪将信呈上来,霍时修没有立即接。
“他是怎么死的?”霍时修问。
“自刎,末将到他营房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地上全是血。”
“他倒是死的痛快,”霍时修依旧垂眸,冷看着那封信,半晌才抬起头问孙恪:“秦家岭一战我们损失了多少将士?”
孙恪强忍悲痛,颤着声音说:“骑兵营全军覆没,五十七名将士无一生还,之后因为戎羌部落和鄂封残部的反扑,王怀大人带领的兵马来不及防守,伤亡共一千余人,再加上中毒的,虽然已经熬了几锅解药,但因为太迟了,还是有很多人没撑得住,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一共没了两千一百四十三名将士。”
“算是之前的,一共没了三千人。”
“是,差不多。”
“我带了四千人来,我带了四千名弟兄来,却让他们葬身大漠,孤冢白骨,回不了家!”霍时修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笔架掉落在地,碎裂出声。
孙恪跪地,“将军,千万保重身体,这不是您的过错,您不用自责。”
霍时修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想些什么。
他拿起桌上的信。
“将军敬启,十年前,三公子遭人暗算,死在卑职眼前,那一幕已经成为了卑职这辈子都无法消除的梦魇,后来卑职从那年从军的将士口中得知,暗算三公子的人是齐王殿下,是他将三公子的行踪暴露给敌人,让三公子命殒沙场。
只可惜,卑职没有证据,也不能与齐王殿下抗衡,卑职日夜不能眠,直到得知您在齐王殿下的扶持下继任抚宁将军,攻打赤劼,卑职主动请缨,求太师让卑职随军,太师给出的条件是要卑职阻扰您的战事,可您从一开始十分警惕,卑职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因为一旦您大获全胜,齐王就会得势,当下圣上一心修炼,太子病危,齐王若继承大统,三公子的冤屈将永远尘封,无从申诉。
卑职为了这点私心,害了许多无辜的弟兄,犯下这样的滔天之祸,死不足惜,唯愿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忍受层层苦难,永世不得超生,还望天佑将军福泽康安,万事顺意。
罪臣敬呈。”
信纸从霍时修手中缓缓滑下,西北的风从营帐的缝隙中吹进来,将薄薄的信纸吹落在地,孙恪屈身捡起,不敢再放回桌上,只能攥在手里。
“多荒唐,他们竟然都有理由,私心,多么好的理由,”霍时修笑出声来,含着无尽的悲凉,笑声未落,已泛出泪光:“爹有私心,齐王有私心,可他们活得理所当然,玩弄权术,将黎民百姓视作蝼蚁,他们怎么能这般问心无愧?我和三哥做错了什么?三千将士又做错了什么?”
“将军……”
霍时修很快就收起情绪,他问:“戎羌和鄂封已经退回关外了?”
“戎羌在关外,鄂封不知道怎么的,找到了秋陵湖,他的残部正挟持着百姓逼我们议和。”
霍时修沉默良久,然后命令道:“把王怀叫来。”
“是。”孙恪领命。
王怀一进营帐便跪下了,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参见将军,卑职来请罪了。”
“为什么?”霍时修疲惫地闭上眼睛。
王怀脸色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像是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卑职的女儿去年才出生,卑职不能看着她死。”
霍时修眉头微蹙,他看着自己的桌案,沉声道:“骑兵营里有位弟兄,也是去年才娶妻生子,可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孩子了。”
王怀伏地道:“是,卑职知罪,卑职愿承受任何惩罚。”
霍时修震怒,“死就有用了吗?如果用你的性命能换回那三千将士的命,我现在就将你千刀万剐。”
“是,卑职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卑职没有任何怨言,请将军赐卑职五马分尸之刑。”
“秋陵湖的方位是你告诉鄂封的。”
“是。”
“将士饭菜里的毒也是你帮着严钟下的。”
“是。”
霍时修只觉得荒诞,许久之后,他说:“自戕吧,杀你只会脏了我的手。”
“谢将军,”王怀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他望向霍时修,“卑职的父母妻女——”
霍时修没有回答,王怀也不意外,脸色添了几分悲伤。
“将军,这是卑职之前收集的所有关于北境知府胡守志胡大人在十年任期里贪墨军饷,横征暴敛,剥削百姓,往京城各方输送利益,与外族势力相勾结的罪状,若能帮到将军,也不枉将军当年赏识之恩。”王怀递上来一只木盒。
霍时修没有看,反而说:“当年你中了进士,我看到你的文章,特地找到你,你告诉我你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王怀久久沉默,眼泪掉在地上,陷入沙尘中,他跪伏于地,一字一顿道:“愿来生还能追随将军,实现此生未了的心愿。”
王怀走后,霍时修将成蹊喊进来,吩咐道:“送点银两给王怀的父母妻女。”
“好,少爷,您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等小王爷来了,看到您这个样子,会很心疼的。”
提到小王爷,霍时修的眸子才添了些神采,像重新活过来一般,可很快,他眼里的神采又黯淡下去,“小王爷还要多久到?”
“估摸着还有四五天。”
“这么长的路程,他的身体哪里吃得消。”
成蹊也担心得很。
这边的当儿同样担心,温晏已经发了两天的高烧,可议和之事耽误不得,在医馆稍作停留后,带上药便要继续上路,温晏整个人缩在特制的躺椅里,在半梦半醒里发着抖。
“小王爷,小王爷,喝药了。”当儿轻轻拍了拍温晏的肩膀。
温晏虚弱地睁开眼,原本他是最不爱喝药的,可现在去主动抬起身子去喝。
“我要撑到那里,至少见他一面。”
温晏轻声说完,又陷入了高烧的折磨之中。
晚间温晏醒了一次,他吃了点东西,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夜空,“西北和京城好不一样,夜景很美,只可惜我现在没那个雅兴。”
“小王爷,我帮您擦擦身子吧。”
温晏平静道:“腰下好像又生褥疮了,你带药了吗?”
当儿心焦不已,“我就猜到会生褥疮,您哪里能这样赶路,这躺椅再怎么加软垫也比不上床榻啊。”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帮我看看,如果有就快点上药,我不想让哥哥看见。”
“好。”当儿帮温晏翻了个身,撩开他的衣裳下摆,在腰眼下面靠近屁股的地方,看到了一处有腐烂迹象的皮肤。
他连忙用小刀将坏死的肉割下,然后撒上药粉,再敷上提前制好的药包。
温晏疼得浑身冷汗,可也咬牙撑住了。
“以前上药的时候,您都会疼得直掉眼泪,还会砸东西,现在竟一声不吭地全都忍下来了。”
温晏喘着气,笑道:“哪里还能像小时候?”
当儿把温晏擦了擦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他收拾好后也坐下来,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我问过了,后天早上就能到了,您终于能见到四少爷了。”
“哥哥不会见我的,他肯定不愿意见我。”
“怎么会呢?”
“太师让我来送议和金,无非是想借我羞辱哥哥,太师知道哥哥是一个内心骄傲的人,失败不一定能击垮他,但由我去亲眼见证他的失败,这样的屈辱也许能彻底击垮他。”
“太师怎能如此阴毒,四少爷是他的亲儿子啊!”
温晏想起他在齐王府听到的那番话,不禁冷笑:“利益面前,亲父子又算得了什么?”
车队在夜幕下行进,很快他们就进入了北境,战争使这座漠上之城沾染了血腥味,温晏感受到气氛里的凝固和僵持,不禁紧张起来。
到达营帐,下车时车夫的手忘了轻重,温晏的后背砸在轮椅的扶手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表露出来。
成蹊上来迎接,“拜见小王爷,小王爷一路辛苦了,将军已经给您安排好了住处,还亲自为您铺好了床上的软垫,他说,您一下车就先去休息,其余的事情都不用管。”
当儿皱眉,“你干嘛拿腔拿调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带小王爷去见四少爷。”
成蹊为难,“……少爷不想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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