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景闲
谢琢记得清楚,他前两日去文华殿轮值时,殿外还没有安排这么多人值守。
“没错,我去时,陛下恰好在殿内召见一个挺年轻的禁军,那人背着箭筒,看起来挺沉稳的。我隐约听见陛下夸赞说,此人是禁军中有名的弓箭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当时我候在殿外,总觉得那些禁军全都盯着我,冷汗都快出来了。”
侯英顺口道,“也不知道陛下这是防着——”
他话一顿,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侯英突然意识到,三步一个禁军,能让陛下以如此严密的守备提防的,除了大皇子,还会有谁?
这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八月二日大皇子李忱出了宫,以母妃微恙,要替母妃在佛前祈福为由,住到了外城宝相寺附近的皇家别院里。就在前一日,大皇子妃也出宫省亲,不在宫内。
谢琢穿一身月白文士服,头发只用陆骁送给他的一根锦带束着,正坐在院中老树下,掌着灯,自己与自己下棋。
葛武候在一旁,频频往门外张望,又喝了好几次茶水,不安道:“公子,大皇子真的准备在今晚?”他做了个手势,又摸了摸心口,“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慌,总觉得、总觉得——那可是陛下,是当今的圣上!”
谢琢轻轻放下一枚黑子,将几个月前,自己与陆骁在这里下过的一盘棋一一复原,一边回答葛武的话:“他确实是当今圣上,但很快,御座就要换人坐了。”
他抬头看向葛武,“所以你看,当圣上不再是圣上,你还怕他吗?”
葛武顺着谢琢的话想了想,突然觉得,要是圣上失去了“圣上”这个身份,不再是圣上了,那不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奇异的,葛武的心绪平定下来,不再觉得惧怕了,安安静静地站在石桌边,跟谢琢一起等着外面的动静。
天清月明。
皇家别院里,李忱结束晚宴后,送了几步,才让内侍引着虎贲营和虎骧营的将军去休息。
回到自己的卧房,李忱虽然在宴上只喝了两三杯酒,但他还是谨慎地服了一碗醒酒汤,确保自己神志清醒。
睡前,他没有换上寝衣,而是让贴身伺候的太监为他穿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这才躺到了床上。
揉了揉眉心,李忱心中既激动,又有些不安和急躁,询问:“可办好了?”
小太监压着嗓子里的尖细,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已经让人去羽林卫传御诏了。”
“嗯,”李忱颔首,“那就安心等着吧。”
子时三刻,四下俱静,密集的人踏马嘶声突然在长街上响起,火把的光接连晃过,在墙壁上落下漆黑的人影。
不少人从睡梦中惊醒,在发现是羽林卫疾行而过后,立刻关好了门窗,不敢多看。
羽林卫一路出了天波门,到了外城。副使骑在马上,想起先前内监宣读诏书时的情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一夹马腹,行至羽林卫指挥使旁边,落后半个马身,探身问道:“大人,您有没有觉得这御诏有些蹊跷?”
指挥使单手握着缰绳,瞥了说话的人一眼:“我等效忠陛下,自然是陛下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怕对方真的起疑心,指挥使又换了口气,声音低了点儿,“最近陛下与大皇子闹成这样,朝廷上下谁不知道?连茶肆酒楼里说书的,都能拐着弯儿地说天家父子不和。你想想,今晚这出,难道不是早晚的事吗?”
“确是如此。”副使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陛下不允,大皇子便至今住在宫中,没能出宫建府。若陛下真的对大皇子动了杀心,何必要等大皇子去了宫外的别院,才命他们前去捉拿?这不是绕着弯费事儿吗?
而且在宫里动手,人怎么都跑不了,在宫外可就不好说了。
但他又想,御诏谁敢作假?确实如指挥使所说,他们这些办事的,听陛下的就行,说不定此番布排,陛下自有深意在其中。
于是他扯着缰绳,定下心,随众人一同朝皇家别院疾行而去。
外面逐渐响起嘈杂之声时,李忱就起身了。他刚在卧房门前站定,就有内侍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还没到他面前,已经跌在了地上,慌乱着禀报:“殿下!门外来了一群羽林卫,说是奉皇命来捉拿您!”
他话音刚落,满院的人都慌了神,立刻跪了一地。
李忱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见的话,往后退了半步,被身边的小太监扶着才没有跌倒。他神色张皇,又厉声斥道:“胡说!你莫要挑拨我与父皇的关系,定是有人假传圣意,父皇绝不会如此对我!”
跪在地上的内侍连磕了好几个头,抖着嗓音:“奴婢没有说谎,是真的,来的是羽林卫指挥使,他要求殿下立刻束手就擒,否则、否则——”
这时,长廊处有几人大步行来,走在最前的就是虎贲将军朱充。他高大魁梧,身披甲胄,手提长刀,走近后,利落地跪在李忱面前:“臣来迟!殿下放下,有臣在,绝不会让人有机会冒犯殿下!”
李忱连忙上前搀扶:“两位将军快请起,有两位将军在,我就安心了。”
叩门的响声再次传来,接着是羽林卫的喊话声,称羽林卫乃奉诏前来,大皇子莫要负隅顽抗,否则别怪他们不顾及大皇子的颜面。
“他们这是要往里闯?”李忱神情衰败,“我与父皇虽有矛盾,但骨肉亲情,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虎骧将军仇良长刀撑地,跪在地上:“臣以为,殿下为陛下长子,陛下颇为爱重,虎毒尚不食子,陛下怎会突然起弑子之心?定是有人进谗言,蛊惑陛下,或者,这根本就是矫诏,意在借陛下之名义,取殿下之性命!”
李忱慌神一般:“若真是如此,那我应当如何是好?”又道,“将军说的不错,父皇不可能要我性命!”
朱充立刻高声道:“臣以为,殿下为父之子,为君之臣,当诛奸佞,以清君侧!”
虎贲将军的副将也立刻在旁边跪下,与仇良一同高声附和:“请殿下诛奸佞,以清君侧!”
李忱红着眼眶,于火光中闭上眼,忍痛下了决心。
紫宸殿。
咸宁帝最近夜里总是睡得不安宁,他反复梦见明德三十八年,前朝正在设宴,笙箫之声越过无数宫墙,乐音靡靡。
他本是要去参宴,却被陈贵妃身边的宠宦拦住了去路,对方扔了一块给狗吃的生肉在地上,让他趴下去,将肉吃干净才能去赴宴。
他咬牙不从,那阉人便一脚踢在了他的心口处,那时他十四岁,痛得眼前一黑,无法站稳。
就在这时,有人从暗处站出来,呵斥那阉人住手。
倚着宫墙,他听了那阉人的话,才知道,原来出声呵斥的人是谢家嫡子、名满洛京的谢衡,今日是随父亲入宫参宴,因殿中气闷,才出来透气。
等那阉人走了之后,谢衡过来小心扶起他,问他可还能站起来。他满口血腥气,但仍回答“我不疼。”
谢衡笑说:“年纪明明不大,怎么如此逞强?”
他当时没答话。心想,这人定然是个父母看重、仆从护拥的公子,不明白,不是他逞强,而是因为整个宫里,没有人会帮他一把,若他不逞强,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角落了,给他收尸的人还会啐一声“晦气”。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谢衡尽心辅佐他、帮助他,但从不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咸宁帝缓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寝殿。他坐起身来,按了按额角,不悦道:“慌慌张张地干什么?”
高让跪在地上:“陛下!大殿下攻进来了!”
按在额角的手指一顿,咸宁帝抬眼,眸光寒厉:“你说什么?”
高让疾声道:“大殿下声称有人假传圣意,让羽林卫围了他的别院,要将他置于死地!将羽林卫打退后,大皇子领着虎贲营的人到了宫门外,宣称陛下身边有奸佞传矫诏,他作为陛下长子,当诛奸佞、以清君侧。”
“假传圣意?依朕看,假传圣意的人分明就是他。”咸宁帝立刻平静下来,神情未有慌乱,“人到哪里了?”
“宣德门的守将叛变,宫门大开,无一人阻拦,如今大皇子与虎贲军已经入宫,禁军正在抵抗。不过虎贲军人数众多,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到紫宸殿外。”
咸宁帝“嗯”了一声,吩咐:“起来,替朕更衣。”
第74章
汉白玉的栏杆溅上了鲜血, 鲜血渗进地面的缝隙里,凝固成深红的痕迹。夜空被火把照亮,恍若白昼, 往常寂静无声的内廷中,喊杀声震天, 兵械的清脆碰撞声很远都能听见,惊飞了无数夜鸦。
正阳宫里,胆小的宫女和太监们已经吓作了一团, 掌事女官顾不上呵斥他们没有规矩,疾步走进正殿, 才发现皇后已经醒了。
“外面在吵什么?”隔着一扇织纱屏风, 皇后的纤细身形显得影影绰绰。
女官虽然努力克制,但仍掩不住话里的恐惧和紧张, 她规矩极好,敛眉低头回答:“大皇子逼宫, 已经领着虎贲军过了文华殿。”
皇后从织纱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轻薄的寝衣,长发披散,虽年过四十, 但未曾生育,眉目素淡,看起来很是年轻,只是眼中的光亮暗淡, 有郁郁之色。
看了女官一眼, 皇后缓声道:“你慌什么?本朝又没有殉葬的惯例, 若陛下死了,大皇子登基称帝,我就是嫡母皇太后, 不过是从正阳宫搬到别的宫里罢了。”
女官听了这句话,吓得不敢应。
皇后在陛下还在潜邸时,就已经是皇子正妻,后来陛下登基,皇后入主中宫,两人依旧很是恩爱。
只是后来,皇后一连两次怀孕都落了胎,御医说这辈子都再不能生育。可能是伤了心,或者累了,皇后再无意争宠,主动将陛下往外推,帝后两人才貌合神离。
此刻听见皇后口中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依然忍不住心惊。
皇后在镜前坐下,像是没有听见远远传来的喊杀声。她仔细给自己点上口脂,又让掌事女官替她将常服穿上。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皇后想起梨花树下的初见,想起自己成婚时的忐忑与激动,想起知道腹中有了两月身孕时的期待……最后,这一切都沉入死水。
她淡声吩咐:“我现在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阵前搏杀正激烈,血一路从宫门口蔓延到文华殿,李忱被卫队护在中间,往紫宸殿的方向行去。
朱充盔甲上全是鲜血,手中长刀刀尖也有血正往下滴,他喘了口气,抱拳朝李忱道:“殿下,禁军顽抗,且数量比我们预计的要多。”
他打得起火,骂了句,“真不知道这么多禁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之前来察查时一个都没见着!真够邪门的!”
李忱望着紫宸殿的方向,闻言冷笑:“我那好父皇听信身边奸佞的谗言,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就等哪天取我首级!”
他问朱充,“现在情势如何?”
朱充自然毫无畏惧,战意十足:“现在两方人数基本持平,可我们虎贲营的兄弟们都是见过血的,禁军那帮残弱想挡也挡不住!”
李忱笑言:“那就全靠将军与众位了!”
御座就在咫尺,朱充仿佛看见了未来手握权柄的自己,他面露激动,嗓音洪亮道:“殿下放心,我等定不负殿下所托!”
禁军步步拦截,但虎贲军依然杀出了一条血路,到了紫宸殿前,血气冲天。
就在这时,紫宸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咸宁帝身着朝服,戴着冕旒,正坐在殿中的御座上,远远与他对视。
李忱眯了眯眼,吩咐朱充:“你在外面控着局势。”
朱充着急:“殿下,可会有危险?”
殿中除了咸宁帝外,只有高让和高和守在里面,其余宫人内侍早没了影子。李忱思忖片刻,抬手制止了朱充的劝说:“我心中自有分寸。”
李忱踏入紫宸殿,大门在他身后关上,喊杀声被隔绝。
殿内只点燃了鹤衔仙草烛台上的灯烛,有些昏暗。
看见身披铠甲、腰悬长剑的长子,咸宁帝撑着扶手,嗓音疲惫,叹道:“那些大臣都说你不肖朕,现在看来,他们都说错了,你在逼宫谋反这件事上,倒很是像朕。”
已经到了近前,殿里又没有外人,倒不用像之前一样装腔作势,演戏给旁人看,李忱说得直接:“我也很想当父皇的好儿子,但谁叫父皇硬生生将我逼到了这个地步?父子不相残,可君父不慈,我也想活命啊。”
说着,他还颇为伤怀:“儿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不得已。”咸宁帝怎会看不明白,他这个长子早已藏不住蓬勃增长的野心和贪婪,所谓的“不得已”,不过是借口罢了。
就像他当年提着刀,亲手割破先帝的喉管时,不也说的是,“这是你逼我的。”
人总要有漂亮的借口,才能把事情装饰得好看,即使下面堆满了血肉尸骨。
整了整绣着龙纹山河图的袍角,咸宁帝淡淡道:“皇子之位腻了,坐不住了,想伸手来碰碰朕的御座了?你以为天下之主是这么好当的?”
李忱发现,自己最厌恶的,就是咸宁帝这副轻视他、将他摆弄在鼓掌中的模样,仿佛无论他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开。
怨气已经积攒太久,李忱一出口就带着讥嘲:“父皇这话说的,我可不太好接。不过天下之人都知道父皇不仁不德,残害忠良,想来我坐上这皇位,肯定要比父皇更能做个好皇帝,更得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