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仔
寻不到修补帝星之法,燕鸢最多只剩百年,必须抓紧时间。
倒是燕鸢本人并不在意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好活,他原嫌百年太少,眨眼就过完了,不能同玄龙在一起久些。如今却嫌百年太长了,长到他清醒着的每息都像煎熬,他甚至不太乐意自己的眼睛恢复光明,他害怕见到玄龙同别的男人的在一起的模样。
仅有的希望被大火燎成灰烬,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燕鸢静静靠在床柱上,望着窗外的光发呆,他的视线还没办法聚焦得很好,显得有些涣散,曳灵进来的时候,他通过身形认出了对方,就是没有任何反应,谁来都是如此。
曳灵端着一只碧绿的玉茶碗款步而来,在床边坐下,腾出一手,握住燕鸢置于被褥上冰凉的右手,垂眸叹道。
“鸢儿,回头吧。”
“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燕鸢的耳朵也能听见一点点了,他模糊间听到曳灵叫他回头,可是他回不了头了。
五万年前从爱上玄龙的那刻起,他便没法回头了。
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燕鸢不回话,曳灵也不逼他,抓着他的手继续往下说:“阿执虽在玄龙那里过得不错,但他毕竟是随你长大的,心中还是念着父皇,昨日见到我时红着眼问了我好几次,说想父皇,父皇为何还不来接他。我用你公务繁忙作借口搪塞了过去,可总用这样的理由,终归不妥的。”
“你就不想见见他吗……”
听曳灵这样说着,燕鸢望着窗外的眼无声红了。他听见孩子,是有触动的。
只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本就狼狈,若见到孩子再失了控,只会让阿执伤心难过。他同玄龙、同孩子,都是相见不如不见。
罢了,罢了。
“父君知你觉得亏欠,不惜毁掉自己,也要求得与玄龙百年相好,想尽力去弥补过错。可玄龙如今既能与祸儿两心相许,便代表他早已释怀,你何不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你还年轻,待你父皇寻得修复帝星之法,你的寿命便能恢复到与天地齐长,往后难保不会再遇至爱。”
“鸢儿……听父君的话,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便不会再痛了。”曳灵摊开燕鸢的手,将玉碗放到他手心。
玉茶碗中装的便是那喝下就能忘却痛苦的汤药,不仅能忘却痛苦,还会忘掉情爱,忘掉他与玄龙过去的一切,这药的名字十分好听,叫‘从头来过’。
燕鸢无动于衷地将手抽回来,自嘲地笑道:“什么亏欠、弥补……都是孩儿意图接近他,所寻的借口。我何曾有那般伟大,我向来是自私自利,做了再多事,不过是想同他在一起,想同他回到万年前,回到万年前我与他还相爱的时候,我就是贪图他的爱。”
“可是他连怜悯都不舍得给我了……父君,我没办法从头来过。”
“若要我忘记他,忘记他的姓名,忘记他的模样,那孩儿宁愿现在就道陨身消……如此这般,也算从头来过了吧。”
自燕鸢醒来起,曳灵便在劝他饮下这‘从头来过’,次数加起来不下五回,回回都是同样的结果,让曳灵心如刀绞,双目垂泪。
这‘从头来过’必须得饮药之人心甘情愿忘却故人,喝下才能起效。否则不但无效,还会适得其反,使饮药之人患上离魂症,变得痴痴傻傻。
若非如此,曳灵真想施法将燕鸢弄晕,强行将药喂进去。待燕鸢一觉醒来,他便能得到一个同从前一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孩儿。
可惜他不能。
“你就狠狠心,将药喝了,明早起来一切便会好起来了,父君从未求过你什么,今日父君求你,留自己一命,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给自己留条活路。”
“鸢儿……”
曳灵素来要强,燕鸢哪里听得父君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他是绝不能忘掉玄龙的,只能选择做个不孝子,幸好曳灵腹中有子,膝下有乖孙儿,日后不至于寂寞。
父皇也会永远陪着他。
燕鸢撑着床躺下,背过身去,合上眼道:“父君不必说了,孩儿累了,您身子不便,无事便不用常来看孩儿了。”
“保重身体。”
曳灵不敢将他逼得太紧,吸了口气,哑道:“好,你不愿喝‘从头再来’,父君不逼你,可是疗愈身体的灵药你总要喝,你这般不吃不喝,整日将自己关在寝宫,父君如何能放得下心。”
“你即便真打算就让自己活这百年,起码让自己好过些吧。”
燕鸢睁着泛红的眼望着墙:“……孩儿不是故意不吃,只是没胃口。至于伤药,反正治是如此,不治也是如此,不如不治。”
“父君不必担心,孩儿身体虽大不如前,好歹是个神,不进食,死不了的。”
曳灵拿他的执拗毫无办法,悲痛间忽觉小腹隐隐作痛,下意识将手中的玉碗放到床头的春凳上,脸色苍白地捂住腹部。
本就胎息不稳,情绪大起大落极容易动胎气,曳灵不愿叫燕鸢看出破绽,忍着痛尽量放稳语调:
“那父君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傍晚会有人送膳食来,都是你爱吃的,多少用些,虽说神无需进食亦不会死,可吃了对身体总是有好处,你好好养养身体,过几日父君带阿执来看你。”
“父君知道你想他。”
“莫要让阿执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他若看到,会哭得很伤心的。”
燕鸢背对着曳灵没回话。
曳灵腹痛难忍,不得不起身离开去寻医仙,走得太急,以至于忘了随手放在春凳上的那碗‘从头来过’。
安静下来的时候,愧疚加倍地折磨着燕鸢的内心,连他自己都放弃自己了,父皇母后为何还不放弃?
燕旌和曳灵要是自此对他大失所望,彻底放弃他,再也不管他便好了。偏偏他们从未有一刻放弃过,为他劳碌奔波,拼搏着那一点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那样沉重的爱,让燕鸢感到很痛苦,他根本就不配……他不配玄龙的爱,不配阿执的信任,不配父皇母后的看重。
他死了才好,为什么不在那场天罚中死去……若他死了,便不会痛苦了,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无谓的期待。
玄龙不该救他的。
他死了才好……
燕鸢确实乏了,他常感到很疲惫,这是生命将陨的征兆,不自觉将残破的身体蜷缩起来,陷入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稚嫩的唤声,是阿执在喊父皇。燕鸢恍惚地睁眼,发觉自己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了,落日余晖照进殿内,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美景。
“父皇……阿执好想你呀……”
阿执唤得悲伤,燕鸢心脏揪痛,掀开被子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着一袭白亵衣就往外走。
打开殿门,外头的夕阳照得人浑身发暖,然而待燕鸢看清外头景象,直感到手脚发冷,笑容僵在嘴角。
参天银树下,阿执泪汪汪地扑进燕祸珩怀里,被抱起后,亲热 地抱住燕祸珩的脖子,小狗似得蹭来蹭去,父皇父皇唤个不停。
玄龙则站在一旁,笑看着父子俩,神情前所未有的柔和。
燕鸢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的孩子怎么就唤别人父皇了,怔怔走过去,道。
“阿泊……”
玄龙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敛了笑容:“那日同你说过,莫要这般唤我。”
燕鸢局促站着,唇部发颤:“对不起……”
“对不起若有用,你我何至于走到今日。”玄龙低笑一声,转过头同燕祸珩还有阿执温柔地说起话来。
三人商量着要下凡去玩,将燕鸢当作隐形人似的,说走就走,燕鸢着急地张开手臂拦住他们去路,对燕祸珩怀中的小人儿笑着流泪道。
“阿执……你怎能乱唤旁人父皇呢……我才是你父皇……”
阿执抱着燕祸珩的脖子,怯生生地望着燕鸢,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阿执,我是父皇呀……你最爱缠着父皇给你买糖葫芦吃的,父皇现在就带你去凡间买,好不好?”燕鸢笑着去抱阿执,后者扭动小身子躲开了。
“你才不是阿执的父皇呢……”
小人儿看向玄龙,小声说:“娘亲,这个人好奇怪呀,咱们快走吧,阿执害怕。”
玄龙应下,抬袖一挥三人便消失了。
燕鸢试图用神力去探寻他们离开的方向,然而根本探不到,他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乱转,赤着脚向前追。
“别走,别走……”
“阿泊……阿执……别走……”
无知无觉地跑进一团白雾中,一脚踩空,失重感令燕鸢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是梦。
那梦真实得让人心碎,他出了一身冷汗,喉咙好似被火灼过,脸上还挂着泪。
透过窗隐隐能见到月色,此时已是深夜,燕鸢呆坐许久,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脱离……玄龙同燕祸珩在一起了,阿执唤燕祸珩父亲,似乎便没什么奇怪的了。
待他死了,阿执总要唤燕祸珩父亲的。
心脏揪扯的痛令燕鸢止不住咳起来,他抹掉唇角的血,探出身在床头的春凳上摸到惯用的茶碗,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刺得浑身都痛起来。
待喝完了,才发觉茶碗的触感有些不对,并未细想,放回春凳上,脱力地缓缓躺回床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无解
曳灵神君回宫请医仙看过,服过安胎药便睡下了,这一夜睡得并不安慰,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身子不适令他着实无力多想。
隔日早起,进膳之时,他猛然想起,自己将那碗‘从头来过’落在燕鸢床头的春凳上了。那药珍贵,燕旌从远古上神那里只求来一小瓶,若是不小心打翻了,便没有了。
忙放下手中喝粥的玉匙,往东极殿赶去。
掐了个瞬移诀,转瞬到了东极殿,只见床头春凳上的茶碗中空空如也,掀开罗帐一看,床上的褥子滚做一团,哪里还有燕鸢的人影。
出去问外头的神侍,却说燕鸢未曾出过门。
他离开时想必是用了法术。
瑶池中的红鲤游动得欢快,燕鸢视而不见,恍惚地走过脚下玉砖铺成的路,偶有仙娥端着膳食果盘路过,见他披头散发,一袭不整洁的白袍,光着脚便出来了,行礼之余,纷纷投去担忧的目光。
燕鸢从晨起便头痛欲裂,根本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越过仙娥小段路后,顿住,没头没脑地转过身问。
“你们……今早可曾见过天后。”
天后?
玄龙将军与帝君早已和离,帝君在与枝玉仙君成婚当日逃了婚,如今哪里来的天后?
仙娥们一头雾水,纷纷摇头。
“回帝君的话,未曾见过……”
燕鸢眼中血丝密布,好似很疲惫。整个人瞧着就像一把生锈的钝剑,不复往日光华。未得到答案,转身离开。
他不知要去何处找玄龙,就这样没有头绪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玄将殿外。燕鸢觉得面前恢弘的银殿非常熟悉,努力去想,头痛得几乎炸开,额角不断冒出虚汗,方才想起,这是未成婚前玄龙的住所。
步上玉宇台阶,来到紧闭的门前,试探着抬手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片刻后,门真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燕鸢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松了口气,眼中流光溢彩。
“阿泊……你我昨夜大婚,你怎的大清早就不见了,让我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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