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仔
“皇上吩咐了,留他一口气便行了,不准好吃好喝地伺候。”
花娘眼中蓄满泪水,看着那两个铁面侍卫顿了一会儿,失望地转身回到玄龙身边。她搬不动玄龙,只得用被子将玄龙裹起来,身下的稻草虽勉强烘干了,但总归是没有褥子舒服的。
玄龙伤得太重,光上过外伤的药不够,还得内服,花娘轻轻捏住玄龙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唇,将黑瓷小瓶中的汤药一点一点倒进去。
药是倒进去了,玄龙不肯咽,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花娘知道,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阿龙……”
“你喝一点吧……你不要死……”
花娘低低地抽泣起来,将玄龙上身抱在自己怀里,小声说着,“你想想宝宝,好不好?……”
“他还未出来看过这世道呢……”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在花娘絮絮叨叨一番后,再试着将药倒进玄龙口中的时候,后者喉间微微动了动,吞了小部分。
再多的,便喂不下去了。
花娘的女儿在家中等着,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待天亮便离开了。
外头的天亮了,牢房里仍是黑压压的,日光从顶部巴掌大的方形口子透下来,并未带来多少光明。
玄龙每日醒来的时候很少,多数时候都在昏迷,每回燕鸢来的时候都赶上他在昏睡,男人缩在一床灰扑扑的棉被褥中,像是很怕冷。
燕鸢强行将他弄醒,玄龙神智总是不太清晰,他应该是哪里很痛,醒着的时候老是冷汗涔涔,睡着的时候好一点,可能睡得沉,便感觉不到疼。
他有时认得出燕鸢,有时会将燕鸢看成槲乐,知道是燕鸢的时候,便不爱理他,玄龙的性子是说不来狠话的,他就是看着冷,实际上连骂人的话都不会说,最多就是说不想看见他,讨厌他。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当真正心灰意冷的时候,是连话都不想与那人说的。有的人表达伤心和愤怒的方法是破口大骂,拼尽全力弄得两败俱伤才好,而玄龙伤心透顶的时候,习惯将自己封闭起来,像小时候那样。
除去被赶出龙族的时候,玄龙被娘亲打得再狠都不会求饶,真正让他怕的是娘亲再也不要他,他再也没有家了。
在经历过被族人抛弃以后,玄龙已经知晓,当娘亲不要他的时候,哀求是没有用的,即便那日他死在娘亲面前,估计对方都不会掉半滴泪。
有些生灵,生来就是比旁人要卑贱,因为连至亲都不愿意爱他们,不愿意分出哪怕一点点心软,何况旁人。
所以他不会向燕鸢求饶,不会向燕鸢说出真相,内丹到底去了何处,对于燕鸢来说恐怕根本就不重要。燕鸢只在意他能否拿出内丹,能否救他的心上人,如若不能,他便与一头不解人意的畜牲没有任何区别。
就如他曾说过的那般……你不过一头畜牲罢了。
也许吧,兴许因他是头妖,所以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能够那样虚伪善辩,能够为了另一个人来煞费苦心地欺骗他,与他翻云覆雨,就为了骗得他的心。
燕鸢不明白玄龙的绝望,他只知道玄龙对着自己的时候总是疏远而冰冷,若将他错认成槲乐,玄龙便会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偶尔还会笑。
他竟然会笑。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一头早就死绝的狐妖,燕鸢知道与个死妖较劲是件很愚蠢的事,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喜欢玄龙口中喊着旁人的名字,还笑得那般开心。
那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燕鸢甚至能想象,若玄龙与那狐妖真能在一起生活,该是过得多么悠闲惬意。
玄龙愿意跟燕祸珩走,愿意与槲乐一同生活,唯独要拼命逃离他,在这之前,他分明允许他生下孩子的,这般大的恩赐,难道他还不满足吗。
燕鸢想到这些便愤怒得发狂,他捏紧玄龙脸颊,叫玄龙闭嘴,不准再喊槲乐的名字,玄龙从不向燕鸢喊痛的,将他当成槲乐的时候,倒会迷迷糊糊地喊疼了。
玄龙没有焦距的绿眸始终对不准燕鸢的脸,剑眉微拧,声小若蚊:“槲乐……疼……”
或许因槲乐是这个世上少有的真正关心他的人,不会嫌他麻烦,不会嫌他有孕时挑嘴,会千方百计地待他好,所以偶尔流露软弱也是可以的。
槲乐若还在,定会问他哪里疼。燕鸢不会,他面色阴沉地掀掉玄龙身上的被褥,命人用铁链锁将玄龙到了墙上,非要他认清了人再放他。
第九十六章 要杀便杀
盛秋一过,便入冬了。
今年的冬日来得比往年早,秋日末尾就下了场鹅毛大雪。宁枝玉身侧的大宫女终未被处死,宁枝玉是个心善的人,若他醒后,发觉青梅因自己而死,定会难过的。
即使未看好主子,令主子失足从楼阁上掉下,本就是死罪。
燕鸢被下了魔蛊之后,性情大变,与从前相比堪称暴戾、喜怒无常,别宫的人若是惹到了他,二话不说便要被拖下去处死,相比之下,他待宁枝玉以及宁枝玉宫中的人,倒和从前一般无二。
随着宁枝玉昏迷越久,燕鸢便越暴躁,唯有回到鸾凤殿的时候,心中才能找回一点宁静,然而宫人们已许久未见他笑过了。
一晃一月过去,燕鸢渐渐相信宁枝玉不是失足掉下去的,他之前未将青梅的话往心里听,觉得那是宫女为了逃避责任的借口,待冷静下来之后便会想,那日是个雨雾朦胧的天气,阿玉为何要冒雨去那阁亭上,为何不叫他一起去。
从前他们都是一起去的。
燕鸢坐在床榻边缘,将青梅召进来,视线不离床上白衣似雪、眉目清润如玉的男人:“那日……阿玉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青梅已向燕鸢重复了许多遍了,可燕鸢好像听不腻似的,常叫她说那日发生的事情,青梅不敢违抗,红着眼开口。
“那日下了秋雨,皇后在寝宫内读了一下午的诗,待夜色浓稠时,忽说想去御清阁……奴婢劝不住他,给他披了一件狐裘,便随着他出了门。”
“御清阁阶梯繁多,皇后不肯叫人背,硬是要自己上去,奴婢便跟着。楼亭之外黑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奴婢劝他改日再来,他说……不来了。”
“为何不来?”燕鸢哑声问。
青梅声线有些变了调:“皇后说……早已物是人非,多来此地,不过伤心罢了。”
燕鸢淡淡问:“他还说什么。”
青梅抽了抽鼻子:“他说……皇上等的人,从不是他。”
“不想再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燕鸢自虐般继续:“还有呢。”
青梅哽咽起来:“还有……他让奴婢转告皇上,他爱您。”
“若下辈子还有缘分,希望能与您走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燕鸢眼中通红,喉间发梗。他知晓宁枝玉定是误会了什么,兴许是听了什么有关他与玄龙的风言风语,便以为他爱的人是玄龙。
青梅将憋了许久的秘密说了出来:“您与乾坤宫那位公子在鸾凤殿偏殿……时,皇后娘娘都知晓。”
“他只是嘴上不说,每日笑盈盈与您两面相对,背地里便很少笑了。”
燕鸢召玄龙来鸾凤殿泄欲的事,整个鸾凤殿的宫人都知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片方寸之间的殿宇中发生的事情。
在燕鸢来看,他要了玄龙身子,单单只为泄欲,在宁枝玉看来,多半便不是那般想法了。
他肯定以为自己变了心……到底有多绝望,才能从那样高的楼宇上跃下……
想到宁枝玉背地里独自背负的苦楚,燕鸢便心痛悔恨无比,恨自己没有多顾着宁枝玉的情绪,恨自己对宁枝玉不够关心,恨自己浪费在玄龙那里的时间太多了。
他给予玄龙的宽容太多了。
入夜之后,燕鸢喝醉了酒,那是宁丞相亲手酿造的女儿红,由酒坛分装在玉壶中,他喝酒不用杯盏,提着玉酒壶就往口中灌,仿佛喝得不是烈酒,而是白水。
宫人皆被秉退,摆满膳食的桌上唯他一人,燕鸢的酒量不太好,一壶女儿红下肚,颊上便染了酡红,眉眼朦胧,以至于本就出众的脸更显美丽。
一连喝掉两壶,手中还提着一壶,燕鸢晃晃悠悠地去了天牢。长安属西北,冬日寒冷入骨,牢狱中最是阴寒,连个取暖的火盆都没有。
玄龙躺在那床不知何处来的陈旧被褥中,高耸的腹部最为显眼。狱卒打开牢门,退到耳目不能听闻的地带,燕鸢提着酒壶进去,手一松,空酒壶便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地上的男人并没有因为这偌大的动静醒来,燕鸢提步走过去,掀开玄龙身上的被褥,欺身而上,大掌毫无章法却很顺利地解开玄龙身上衣物,露出有孕七个多月的肚子。
一月前受的鞭伤已好了,留下斑驳丑陋的疤痕,看着很碍眼。
玄龙是被生生痛醒的,好似有刃强行将他的身体劈开、再撕裂一般,即冷又疼,他睁开绿眸,视线和听力逐渐清晰起来。
是燕鸢,他的吻落在玄龙耳畔,绝望又沙哑地唤着一个名字:“阿玉……”
“阿玉……”
玄龙沉默良久,轻轻开口:“莫要碰我。”
“……你莫要碰我。”
他抬起双臂去推燕鸢紧实有力的腰腹,对方的动作的前所未有的温柔,而正是因为这样,才叫玄龙崩溃。
他没力气,是挣不开的,双手上的锁链随着对方的动作撞在地面,哐当作响,手腕处没有任何保护,被镣铐磨破了层皮,露出粉嫩的血肉。
玄龙缓缓偏头躲过燕鸢落下的亲吻,英俊的眉眼间尽是麻木。
“滚。”
“你滚。”
外面那么冷,燕鸢来的路上,被冷风一吹,酒意早醒了大半,怎可能认错人。
他是故意的,身体需要宣泄,心中的情绪也需要宣泄,若再憋下去,他真的会疯掉。假装身下的是宁枝玉,是活生生的宁枝玉,兴许便会好受些。
燕鸢是这样以为的。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玄龙身体上的疤痕凹凸不平,再不复从前光滑,燕鸢掌心触着,觉得心中更加不舒服,他不想这样的,他不想这样的……
都怪这条蠢龙,为何不干脆利索地将内丹交出来,若交了内丹,他哪至于落到这种境地,他们哪至于走到这种地步,自己又何至于为难挣扎至此。
这样想着,燕鸢心中便恨起来,将玄龙折成各种艰难的姿势,故意弄痛他。
玄龙由此知晓,燕鸢这是认出他是谁了,被迫承受着对方带给他的痛楚,空洞的绿眸像个沉沉浮浮的洞,将世间的所有悲伤都吸附在其中。
待结束之后,燕鸢再装不下去了。起身理好裤子便重新恢复衣冠整齐的模样,他提起一旁潮湿的被褥随意遮住玄龙不堪入目的身体,眸色发沉。
“明日之后,你若再不将内丹交出来,我便……亲手来挖你的心。”
玄龙合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燕鸢知晓他听到了,方才玄龙还醒着的,于是抬起脚,用脚尖隔着被褥顶了顶他硕大的肚子:“这回,不是在与你开玩笑。”
玄龙睡着了。
孕者嗜睡是正常,但没有人同他这样嗜睡的,经常一睡就是整日,连饭点都会错过。
燕鸢不喜他腹中的孩子,怀疑那孩子是旁人的杂种,便不准狱卒送太好的吃食给他,只给白饭和馒头。有时会想,若小杂种就这样落掉了,倒算皆大欢喜,省得日后麻烦。
他哪知道孩子的养分汲取之源是玄龙的灵魂之力,与食物没多大干系。况且,即使他叫人每日送丰盛的食物来,玄龙亦是吃不下多少的。
人在生病垂危之际,多半是饿死的,因为病得厉害了,便没有进食的欲望了。
不论何种生灵,在这方面大抵是没多少区别的。
燕鸢嫌他太能睡,叫了他几遍没叫醒,丢下满身污秽的玄龙就走了,也没人替他清理。
雪花从头顶四方的洞口里飘进来,落在毫无血气的男人身上、被褥上,月光悠悠,那徐徐落下的雪花与他融成一幅凄凉的画卷,像是为他将要离开而送行。
谁都不知道他还能活几日。
连花精都不能万分确定时间,燕鸢却觉得玄龙还有好长好长的以后,以为他的寿命与天地齐长,可以随便浪费。
哪知地牢中的这个男人,状况并没有比躺在鸾凤殿那金尊玉贵的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人要好多少。
他以为玄龙是铁打的,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事的,所以可以随便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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