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好、好漂亮的人。
老司仪狠狠一皱眉头,口中仍不忘行礼:“见过平安侯。”
南邺太子疏朗卓异,南邺太子妃当年更是艳冠天下。这二人诞下的孩子,自然是差不了的——谢晏也确实不负众望,他不仅继承了母亲倾国倾城的美貌,更继承了南邺太子的清贵气质。
谢晏,美则美矣,却极具攻击性,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但今日再见,平安侯与从前判若两人。
这时躲在窗后的谢晏,像是被剔去了锋锐棱角的鹿,冷情稍减,容颜更盛。没了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感,只剩下乖巧、胆怯,以及恰到好处、惹人怜爱的,孱弱。
两个小徒愣愣地看着他,移不开眼。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平安候。
怨不得当年那么多人想进他府门,与他厮混,还有荒淫无耻之徒说甘愿做他裙下之臣。想为之色授魂与者,大有人在。
如今青楼歌坊里还流传着一支怨春郎,经年不衰,歌女弹起琵琶故作羞涩,唱曲中人姣若秋月,风华绝代,愿以万贯金换与他春风度。
眼下,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谢晏,正扒着窗隙,神色天真无邪,他眨了眨眼,迟疑片刻,小声问道:“他……王爷,送我的鸟儿病了,不吃饭……它们很重要的,你们能帮我看看吗?”
那天夜里摄政王走后,阿言心生后怕,拽起睡熟的谢晏问后院究竟发生了什么。谢晏说不清楚,比划间被阿言看见了他手腕上被攥出来的淤青。
阿言以为他被打了,心疼得要命,一边上药一边教他,说摄政王很小气,以后要叫他“王爷、殿下”,不然摄政王听见了会不高兴。
阿言想的是,寄人篱下,一定要保命为上。
谢晏却在想,我很喜欢他送的两只鸟,也很喜欢他有钱,让他高兴是应该的,点点头,记住了。
两个小官终于回过神来。
其中一个挠了挠发热的脸颊,被激起了惜弱爱怜之心,立刻自告奋勇:“下官舅母家里就是开花鸟铺子的,下官学了一些……平安侯,那个,能让下官进去看看您的鸟儿吗?”
另一个也不甘示弱:“下官也爱好养鸟,家里的麻雀只只肥硕,甚有心得!下官也能进去吗?”
两人盯着谢晏看,眼神直勾勾的,阿言不觉得那是恭敬尊重的意味,可还没阻拦,谢晏就已经开口了。
“好呀好呀!你们都来!”谢晏眼前一亮,招招手唤两个都进来,催促着,“快点快点!”
老司仪五十有八,又是和谢晏相互辱骂多年的,自然不会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他的皮相所惑,此时清咳两声,义正言辞地跟两个徒儿传授自己对付平安侯的心得:“首要一条,便是万勿被他的皮囊所……”
身后两个小官却已经扎上翅膀,兴高采烈地飞进门去了。
“欺骗。”老司仪眉梢一抽搐,艰难地把嘴边的话说完。
老司仪走进去时,三人正并排在笼子前,研究蹲在横栏上的两只鸟儿。一只垂着头蔫蔫儿的,另一只则急的上蹿下跳,不住地拔自己后背上的羽毛。
笼子底都已经落了好几根彩羽了。
三个年轻人围在一处叽叽喳喳,这个说是因为太胖了,那个说是谷粮不好吃。争论了好一会也没得出结果。
两个小门生嘴上说着进来看鸟,眼神却直往谢晏身上瞥,胆子大的更是把目光都腻在他脸上了,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单纯是被美色迷了眼,只想进来亲近亲近平安侯。
阿言十分不悦地往中间挤了挤,隔开他们。
元宵宴上摄政王赏了平安候一对相思鸟的事,苗老司仪自然也听说了,本也没当是什么好东西,鸳鸯么,城外的野鸭湖上一窝一窝的。
他家中倒当真养了十几只珍鸟异禽,毕竟摄政王冷落礼仪司,他平日深居简出无事可做,最大的爱好就是校校古书、养养花鸟。
可进了门抬眼一瞧,老司仪的浑浊老目当即一亮,这鸟岂是寻常相思鸳鸯鸟!一眼便知它们珍贵无比,他喜爱之情油然而生,不由走近了仔细观赏了一番。
“哎呀,你们懂不懂鸟?!”绕着笼子转了几圈,苗老屡次伸手想摸一摸,没舍得,脱口便责备他们,“真是暴殄天物!雌鸟怀蛋,需避风温暖之处孕育,怎可继续临风悬挂!”
“快快快,还不赶紧拿下来!”
谢晏抱着取下的鸟笼,希冀地望着老司仪。
苗老指挥着他们寻来了几块木板,叫来了懂木匠活的聋仆,给鸟儿画了一份暖箱的图纸。
聋二哥手艺不错,稍稍研究了那图纸一会,便扛起木板出去了,三下五除二打好了一只长箱子,按照图纸上说的,隔作了内外两间,中间隔板上掏了圆洞供雌鸟出入,外壁上打了透气的小孔。
为了保暖,箱子底下先垫了一层烘得温乎乎的玉米皮和棉包,再铺上柔-软的干草和木屑。外间放了干净的食水和几块鸡蛋壳。箱盖上还打了可供观察孵育情况的窗口,蒙上半透的薄纱。
都收拾好了,苗老小心翼翼地把鸟儿从笼子里捧出来。
这鸟儿柔软可爱得紧,他轻轻地抚了两下羽毛,实在是爱不释手。小鸟怕生,他也不敢多摸,不舍地放进了暖箱里。
鸟儿一落地,雌鸟便蹦跶进了内间,窝在草絮上,将小脑袋靠在自己的羽毛里眯上了眼睛。雄鸟拱了拱窝边的干草,都软软地围在雌鸟身边,这才跳到了外间,自己先吃了几粒谷子,而后啄了几粒叼在喙间,摇摇晃晃地走回窝里,送到雌鸟嘴边。
一直不肯吃饭的雌鸟小眯了片刻,这才恢复了一点精神,两鸟尖喙交错了一会,雌鸟便将那几粒谷子吞下去了。
雄鸟又继续跳出去啄食带回来。
苗老司仪收拾了鸟窝,见谢晏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看,便解释道:“许多品种的禽鸟在孕育和孵化时,懒动多眠,大半时间都是守在窝中,另一半会去寻找可口的食物,投喂给雌鸟。好叫雌鸟专心致志地抚育后代。”
谢晏好奇地问:“有了蛋就可以不出门了,能一直睡觉,还有人喂好吃的吗?”
老司仪撞进他灼灼目光里,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只好点点头:“……算是吧。”他放下卷起来的袖子,“好了,平安侯,该学礼仪了。”
两只鸟吃饱了,雄鸟殷勤地帮雌鸟理了理羽毛,然后依偎在一起睡觉。
谢晏若有所思。
……
元宵节之后,朝政就该恢复了,
下了朝,一青年身着玄色蟒袍,佩玉冠,大步流星地走在宫墙内,左手揪着小皇帝的领子,要压他去学马术骑射。右手解着身上的蟒袍大扣,松了松领口,突然问道:“元宵已过去许多时日,那些入京贺春的皇亲都该离京了罢?”
“回殿下,走得差不多了。康王哭嚷着舍不得殿下,说要给您磕几个头再走。”
康王原是他二皇兄的封号,当年夺嫡之争,二皇子也掺和了,可惜他愚钝不堪,宫变前夜就被老大给控制住了,一刀抹了脖子。如今的小康王,是他儿子。
那少年裴钧见过,畏首畏尾,路遇三品都弓着腰连连高呼大人,见着裴钧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每年入京谒见,就属他磕头磕的最虔诚。裴钧看他那软弱模样就烦,连着一家子扔到文州封地去了。
裴钧嘲笑,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纪疏闲:“孤这个侄儿可真孝顺,他既然这么喜欢磕头,就赏他这个机会,明儿个叫他到朝会上来磕,多磕几个。”
“……康王定又要痛哭流涕,跪谢殿下了。”纪疏闲已经见怪不怪,继续道,“魏王也没走,府上美人不断,需要去敲打敲打么?”
六皇子裴瑛,如今的魏王,用裴钧的话说,是“脑仁不足二两”,只懂风月,干不了什么大事。皇位对他来说,还不如春风阁上新来的番邦美人有吸引力。
裴钧之所以能容他,也正是因为他没脑子。
裴钧纳闷道:“敲打他作甚么,给他敲打醒了又要到处给孤找麻烦。让他自己玩去!”
太监宁喜抱着一摞奏折,低着头寸步不离,也不敢言语。
小皇帝更是欲哭无泪。
摄政王的马是从北境关外来的宝马,墨黑油亮,条顺盘靓,正是当年随着大军杀进杀出、浴血奋战的那匹。那马体形健硕,四肢孔武有力,打着金马掌,长啸间鬓毛抖擞,跟它主人一样的气势摄人。
名字也张狂,叫“功臣”。
如今边疆无恙,摄政王也无需再出征,功臣便也闲了下来,在皇家校场日日娇养着。偶尔裴钧兴致来了,便过去骑上跑它几圈。宝马认主,旁人去摸少不得要被踹去半条命,纪指挥使勤勤恳恳帮着养了两三年,也就能被它赏脸牵上一牵。
小皇帝曾被裴钧抱着坐过那马,一圈下来,魂儿都飞了,回去大-腿屁-股疼了三天。
想起来就害怕。
……他一点也不想去学骑射。
裴钧垂首,见小皇帝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眉心刚刚一皱,还没开口训斥,忽地前头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五皇兄啊!!臣弟可想死皇兄了!”
一道身影飞扑过来。
“……”裴钧压了压眉心,侧身一让,“裴瑛,你又做什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来人正是魏王裴瑛。
他扑了个空,笑嘻嘻地站直了:“臣弟前几日身体抱恙,没能去元宵宴上给皇兄送贺礼,日夜愧疚,这不,今儿个身子大好,便赶紧进宫谢罪。”
纪疏闲瞄了他一眼,面容俊朗,但目下微青,身上脂粉味都未散净,可见并不是日夜愧疚,只怕是日夜笙歌才对。
裴钧好笑道:“你进宫谢罪,就只带了张嘴?”
魏王说:“自然不是,这不是快要到皇兄生辰了吗,臣弟刚接手了一个戏班,唱得极好,尤其是麻姑献寿、四郎探母!便想着进献给皇兄,下个月千岁宴上给皇兄唱一宿。”
裴钧凤眸微敛。
宁喜心中警铃大作,忙提醒道:“千岁宴劳民伤财,魏王殿下就不必操劳了。”
裴钧母妃,梅妃去世那晚,正逢宫中给大皇子办千岁宴,先帝命宫中诸位皇子公主都去赴宴,以彰显手足情深。彼时梅妃病重,少年裴钧难能违背皇命,他给母亲喂了药,说去去就回。
不过是在宴席上露了个脸,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等再跑回来时,梅妃就已经去了。
宫中欢庆,谁也没在意这冷清宫殿里一对不受-宠-的母子。皇帝打发宫人来料理梅妃后事,都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了。大皇子听说了此事,还背地里啐了声晦气,嫌梅妃病死的不是时候,脏了他的好时辰。
打那起,裴钧就听不得生辰这类的字眼,更不提“千岁宴”三个字。
宁喜悚出了一身冷汗,魏王是有多大的胆子,敢在摄政王面前提办千岁宴的事儿?!
魏王满眼真诚,继续毫无保留地谄媚道:“哪里就劳民伤财了,这个事儿您就交给臣弟。臣弟府上还新买了一对舞姬,有西狄血统,眼睛跟猫儿似的,与我们中原风-情大不相同,到时一并带到皇兄府上,请皇兄欣赏!”
“皇兄为国事操劳,好些年没办千岁宴了罢,眼下四海升平,今年定要好好热闹热闹才行!”
他滔滔不绝,宁喜愈加连头都不敢抬了,脑袋垂得更低,生怕待会被迁怒。
“好啊。”摄政王突然道,“六弟如此殷勤,孤岂能不领情?若是办的好,孤定赏你。”
什么,宁喜大惊。
纪疏闲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
魏王一阵暗喜。
裴钧似笑非笑,抬手在魏王肩头拍了拍:“那就有劳弟弟前后操持了,孤拭目以待。”
魏王以为自己得了桩了不起的大差事,飘忽欲仙地走了,直说保管放心,千岁宴定办的载歌载舞,花天锦地,不叫皇兄失望。
魏王一走,裴钧随即收敛了笑容:“你觉得,魏王如何?”
纪疏闲沉默了片刻,清咳一声,如实道:“臣觉得,魏王……可能不太聪明。”
以前魏王与摄政王交情不深,或许不晓得他喜好厌恶。可他但凡长点脑子,在宫里打听打听,也能知道摄政王从不办千岁宴的缘故,不至于直愣愣往人忌讳上撞。
裴钧侧目看他,一哂:“这倒是。”
如此二人便都明白了——蠢货魏王,脑子果然是一丁点都没有的。
大抵是听了谁的谗言,想靠办千岁宴来讨好他,却不知道,自己早被人利用当了棋子。
裴钧摄政后以雷霆手段清理了数大世族,虞京上空血气绕梁数月,怕他的说他阴沉冷血,残虐不仁,想他暴毙早亡的更是不尽其数。
若此次,裴钧同意办千岁宴,则说明对魏王尚有兄弟情谊,不会多加防备;若是裴钧因此盛怒,大不了魏王获罪失势,也没什么损失。
不管事成与否,到时候倒霉的都是魏王罢了。
裴钧打了打衣摆,语气玩味:“最近确实有些无趣,那不如就顺势看看,是谁要借这蠢货的手给孤布局?孤难得做一回棋子,若是没意思孤可不依,这辛辛苦苦的还要陪他们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