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凝凝
行到傍晚,阿苦停下缰绳往后。
(要不还是别进山,在山脚下找个村子歇息吧!)
他在和白秋打商量。
白秋却说:“不,我们赶路。”
照现在的速度,还得日夜兼程几天才能赶上,白秋一刻也不想在路上耽搁,只想快点见到锦玉,他相信锦玉也一定想快点见到他。
这他猜的没错,锦玉确实是这么想,去雪玉岭的路很苦,但最恶劣的情况似乎还未发生,锦玉所遭的罪都是皮肉之罪,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一点没受过的。最开始他还担心,凭自己的姿色,万一有差役看上了,对他图谋不轨怎么办?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押人的两个看差,一个是老头,一个是小年轻,老头估计就是有心也是无力,小年轻想来压根就没开窍,押送他们这批人,不会对谁多加照顾,也不曾有意为难,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入夜的火堆,锦玉揉着走到僵痛的脚,身边那个年轻的看差在烤土豆,锦玉早上只吃了一块干掉渣的灰馍,看到土豆忍不住流下口水,就对看差说:“喂,伙计,给个土豆?”
“你凭什么要我的土豆?”
破天荒的,看差竟开了口,这可是头一回!要知道,一连几天锦玉试着与看差搭腔他都不理,现在却愿意张嘴说话了,锦玉以为这是个信号,要去雪玉岭,可能还要走上小半年,锦玉不希望这小半年自己每天都吃一顿干馍然后没有鞋穿。上官家的人恨他不给他打点他就自己打点,只要拿下这年轻的小看差,至少赶路的日子他能少遭点罪。
“我不白要,我拿东西跟你换。”
“你一个犯人有什么东西?”
“我在朋友那存了一笔钱。”锦玉想到骆菊生,“别看我现在落魄了,有朝一日回到清丰县,我还能东山再起!”
“你回不去了。”
“可你能回去呀!你不要那笔钱吗?”
锦玉眨着眼,他生的好,也知道自己的优势,这男人对他没邪念,很好,不然他也不能往他这下钩。
“你路上多照应我,给我衣服和吃的,我把口令给你,你回去取那笔钱。”
“我不要。”
看差继续摇头,许是嫌锦玉聒噪,许是他难得说话的好心情随着土豆吃完也消散一空,他不再理锦玉。
锦玉气的干瞪眼,谁能想他堂堂一个公子哥小少爷有朝一日竟连一块土豆都吃不着!
锦玉捂着饿的咕咕叫的肚子躺在石头上,漆黑夜幕下满天繁星,恰如他和白秋初见的那片芦苇荡。
如果他当时磕傻了该有多好?傻的再彻底一点,别恢复记忆,别出走,也别去寻仇,兴许他和白秋就能安安稳稳地在一块,在花溪村的田埂上,闻着花香,数着星星。
白秋会给他烤好吃的烤白薯,烤熟了撒上辣椒面和孜然,可比破土豆子美味多了。他们养在院子的小黑猪,冬天杀了可以做杀猪菜和猪血糕,等到年时鞭炮一放,他和白秋就在自家篱笆里往外赚一个便宜的热闹。
夜深了雪厚了,他们滚进被窝,来年看绿叶,看乌燕,看稻田,一季又一季轮回,暖暖的春,暖暖的秋……这难道不是神仙生活?为什么非得执着于复仇?
上官家看似败了实则没败,上官泽,即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出面。我折腾了一圈,断送了早到手的幸福究竟换回了什么?
生平第一次,锦玉对自己的计划和目标产生了质疑。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接下来的每一天他们都在赶路,平平无奇地赶路,一个干馍一个水囊一身破衣,一走就是一整天。
走的累了,休息时可以浅睡一会,终归睡不长,鸡鸣三次他们就要再赶,而且睡也睡不好,往北行路的第二十一天,锦玉方察觉出这流放之所以是酷刑,不在于他们路上是不是挨了鞭子,挨了奸,或受了罪,而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失去生命中的美好,美好的饭食,美好的姻缘,美好的风景……
他们走了二十天到鲁县,鲁县比起郫县和清丰县,全然是另一番景貌,被风侵蚀的石壁横陈在沙地上,走过那片沙地,好容易到了一处驿站的茶亭歇脚,送到手的茶,里面一半是水一半是沙。
天没事就刮大风,明明快六月,雨水反而越来越少。锦玉的脚走的生疼,外缘滚的都是透明的水泡,他脸青了,嘴裂了,一件单衣抵不住寒风席卷,锦玉发了几次热,被病痛折磨的几乎脱形,再没有兴致去撩拨不爱说话的小看差,也没兴趣再要土豆,他的喉咙痒的厉害,土豆那种又噎又上火的东西,如今的他根本消化不了。
这一路押解的人亦一点一点空了,许多人押到鲁县就进了鲁县的大牢,像他这种要走到玉安县才算完的重犯到底是少数。锦玉发现走着走着,押解之路就只剩一个他,年轻看差,和那个不声不响胡子遮满脸的男人。(老看差走到鲁县就停了)
又走了两日,他的身体也快被摧残完了,倒在地上呻/吟,看差却不给他找药。押解路上,能撑,就接着活受罪,撑不下去就死,这早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了。
可死在路上注定无人给收尸,要说锦玉一生胡作非为坏事做尽倒也不会畏惧鬼神,唯一怕的就是死前没法再见白秋一面。日子越难,他对白秋的思念就越深,锦玉现在一点都不敢想和白秋的那些快活美好,他怕自己一想就不愿意死,不死就要活遭罪,有时躺在地上,他真恨不得多刮几道风赶快把自己吹死,也省得第二天还要像游魂似的前进。
行至第三十七天,锦玉反反复复吊着口气,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样子,他的脸极速凹陷,眼珠变得浑浊不堪,头发干糙掉落,四肢枯瘦如柴。
年轻看差仍是不言不语不给药,他算是见证了锦玉从一个形容俊美如宝如珠的青年逐渐变得枯槁,而他异常淡漠的眼睛古井无波,就像是奈何桥上的孟婆无常,平静地,来一人给一碗汤,之后便看那些鲜活的灵魂步步走向消亡。
第241章 馒头菜豆腐
夜里三人搭的火堆愈发小了,锦玉睡着的时间变长,胡话也增多,恍惚中他提到了崔阿娘、咏哥;提到了锦夫人、锦父;提到了花溪村的巴掌、柿子树、梅花饼,偶尔提两次嫣然,最多的还是白秋,弄的从不爱说话的毛脸汉也产出几丝疑问,“谁是白秋?”
他嚼着自己的那份干馍,寻思过不了多久锦玉一死,他就能吃两份干馍了。
“想来是个娇美的小娘们吧。”
毛脸汉喃喃着,咋也没料到,再过两日他就能亲眼见到这个“小娘们”,还喝到了“小娘们”亲手熬的汤。
那时他们快走出鲁县了,下一站是嘉木关,过了嘉木关是雪峰,再走就是雪玉岭,等翻过了雪玉岭,便到了终点玉安。鲁县穷,和鲁县接壤的嘉木关只一个关隘,没有驿站。喝不到热茶,吃不到热馒头,毛脸汉的心情挺差,而更让他烦躁的是,锦玉居然没死!虽说他吃不了多少,每天还是要占一份。
年轻看差不允许流犯们互相争食,毛脸汉看得着吃不着,恨啊,晚上睡觉逮着机会就踢锦玉几脚,锦玉也没法还。他病的不成样,早没了力气,就剩那么一口气吊着,天天盼老天爷赶快把自己收了,收之前最好再见一眼白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锦玉挤在火堆旁咳的撕心裂肺,毛脸汉嫌他吵背过身,意外地在另一块包头看见了火光。
*
阿苦举着火把找能扎营露宿的地儿。
他们走了十天半个月,中间还迷了路,要不是迷了路,就他们这快脚快蹄,除非对面倚了风,否则不可能赶不上。
这不,馒头都吃了大半包!
阿苦合计着剩下的粮食快要见底,无论白秋有啥主意他都得拽着对方找个村子起灶。路上是有不少野菜,可越往北野菜就越稀疏,天气也越冷,阿苦可不想挖不着菜了再去后悔没事先在村子里屯粮。
他打听了,他们快到嘉木关,等过了嘉木关,前边就是雪玉岭。据说雪玉岭下最后一个有人的村子叫雪屯子,就在雪屯子做休整吧!到时再找当地的村长里正要两件棉衣,两件狐袍。这温度降的厉害,别上了山后真的下雪!
阿苦搓着手,一阵寒风袭来,他揉了揉眼,在风背头找到一个低丘。
“咿!”(就在这扎!)
阿苦撂下火把,手脚麻利地从驴车后翻出帐篷。
白秋也咳嗽了一声下车,抓几把干稻草走向小毛驴。自打出了鲁县,给驴备的干草料他们就自己背着了,县外一片沙地,白秋把毛驴放在平地上,几个时辰都找不到一块草。
“没想到北边的环境这么恶劣。”白秋一边叹一边生火。
火石“嚓啦”映亮了一旁果儿的眼睛,白秋摸了摸果儿,果儿疲惫地打了个鼻响。
白秋拿出锅,简单刷了下就叫阿苦过来,“今天吃什么?我看筐里还有几棵白菜。”
“咿!”(那就吃白菜吧,这地方太荒了,没河我捕不了鱼。)
阿苦拍拍手,扎完了帐篷便蹲下帮白秋烧火。
“啊呜。”(也挖不着野菜了。)
“我知道。”白秋接道,翻出白菜,又从袋子里掏出几枚煮熟的鸡蛋,“今天就喝白菜豆腐汤吧,等过了这片山,地上不全是沙子了我们再试试能不能挖到野菜,野芋头啥的。”
“呜。”阿苦支应着,端起了碗。
白菜豆腐熟的快,白秋刚撒上点盐,就看那空心的老豆腐带着几丝油光滚在汤面上,白秋把它夹出来,又夹了几根白菜塞进馒头里,大勺给阿苦舀了满当当一碗。
阿苦吸着汤,热热的汤汁喝到胃里仿佛在肚子里竖起一道屏障,阿苦一点都不觉得冷了,张大嘴咬一口馒头,重新熘过的馒头就着煮的软烂的白菜和一直冒油的老豆腐,居然别有一番风味!可惜了没肉,但凡搁馒头里几片肉,这顿晚饭,在这漏风走沙的小树林子中,说它是满汉全席也不为过啊。
“咿唔!”(鸡蛋还有多少?)
“十来个吧,够吃五六天,都给你,反正我也不太爱吃。”
白秋浅啜了口汤,把装鸡蛋的袋子丢给阿苦,里面卧着十来枚煮熟的鸡蛋。阿苦嘴巴尚嚼着馒头,一只手还端着汤另只手都没闲着,白秋丢过来的鸡蛋他一只手也能剥,小小一枚鸡蛋握在手中,阿苦傻笑着把它举在火光里,他才不是要贪吃,他剥这颗是要给白秋的。
“咿咿,唔。”
阿苦笑着把鸡蛋放进白秋的碗,还没等他咿唔几句贴心话讨赏,一只巨手就从他眼边过,精准地伸进了白秋的碗,拿走了鸡蛋,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吃了。还不算完,吃完鸡蛋,他又伸过去抢白秋的馒头和汤。
白秋被突然冲出来的黑人吓着了,失去了反应能力,汤和馒头被顺利抢走,黑汉也不避着,抢完了就坐在火堆旁有滋有味地吃着。他吃东西的速度极快,拳头大的馒头夹了菜,一口就给吞进去了,还有那盛的满满的汤,也是一扬脖就干。
风卷云残解决了白秋的饭,将舔的溜光抹净的碗放在地上,又朝阿苦走去。
阿苦本还想争辩争辩,可天太黑,又是在野林子里,忽然冒出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他心里也挺犯怵的。
万一这不是人呢?
万一是吃人的野人呢?
现在他只是喝汤,用汤把他喂饱了请他走,总比惹怒他被他打死后生吃了要强!
一念至此,阿苦不需要人教就把碗递了上去,白秋更是,整只锅都给男人送上。男人也不客气,锅和碗他一起收,吃光了碗里的就吃锅里的,待把锅也吃干净了,便一抹嘴,两条腿一抻,躺在了火堆边的石头上,火光一照,这下阿苦和白秋可把他看清了€€€€什么黑瞎子啊野人啊,都不是!就是个过路的,瞧他脚上还带着镣铐……等等,镣铐!莫非他是看差押去边地的囚徒?!
为我守寡吧!
“你是流放边县的刑犯!”白秋兴奋地拍手,“就你一个人?看差呢?”
“嗯?”
“我说,看差,押你们的那个人,还有别的刑犯,他们呢?”
白秋走近,把装鸡蛋的兜子也拿过来,从里面摸出一个鸡蛋,“带我去看他们,鸡蛋,给你。”
*
锦玉感觉自己好像沐浴在一朵鲜花中,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蜜是什么滋味,也没有感受到这种如水一般的温暖。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我已经死了?
锦玉睁开眼,下一秒,他脸上也沾满了水,是热的,不,是凉的。
冥府也下雨了?
“锦儿。”
是秋哥的声音,秋哥来接我了!可是,秋哥没死啊……
锦玉撑着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透过眼前还在燃烧的火,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一下子远,一下子又近,干枯了许久的嘴唇接触到一点湿意和甜,这是他梦中的味道。不,不是梦,他真的喝到了,是蜜水!那种甘甜中又略带点酸涩的,是山楂干!喜欢用山楂干兑蜂蜜,白秋!他的秋哥找他来了!
“秋哥,是你吗?”锦玉激动地在人影前抓着。
长时间的流刑毁坏了他的身子,锦玉的眼睛有些看不着了,以至于他现在只能像个盲人对着模糊的影乱摸。
白秋扑上去握住他的手,锦玉看不见,他刚刚就有感觉,给锦玉喂水时锦玉睁了几次眼,明明看见了他却叫不上他的名。听说对着太阳走太久,看雪看时间太长,眼睛都会有短暂的失明。白秋并不担心锦玉变瞎子,只是心疼,到底遭受了什么才使他娇娇的小老虎变成如今这副枯槁萎靡的模样。
“你追来了,对吗?”
“是,我追来了。”
锦玉攥着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白秋任由他攥,附下去,撸着锦玉的头,听锦玉颤颤巍巍地说:“你没事,真好。”
他一直怕白秋被捕快抓去,即使他妥协了认了罪也怕,好在郭师爷那家伙还算守信用,拿了他的认罪书,就不再为难白秋。
“什么时候追来的?”
“五月就出发,我笨,路上迷了路,不然还能再早点。你别动,我扶着你,饿了吧,再喝点水,秋哥给你做饭。”
白秋抹着泪把锦玉扶起来,如今的锦玉就是个小老头,白秋抱他一点都不费力,又给锦玉喂了点水,锦玉乖乖地枕着白秋的胳膊,待白秋要走去火堆做饭,忽地把他拦住。
“去哪,你要走!”锦玉语气里带了颤音,像是很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