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奈
这点,他不如苏泰。
从他见苏泰的第一眼,他就看到那少年眼中有一抹不可磨灭的坚定的光……
海芦慢腾腾走着,走到天工门前。
浓夜逐渐褪去,城楼火光映照着他瘦弱形单影只的身影。
他咬破手指,脱下外袍,写下死谏的血书,一步步顺着台阶,登上天工门最高一处宫楼。
此时,天边露出红彤彤的一团,浓夜终究散去,曙光悄然来临。
今天该是个好天气。
不知他在城楼站了多久,直到阳光有些刺眼了,他才纵身跃下城楼。
落下的瞬间,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那日入京面圣,见到的祁丹椹。
那日他行礼,抬眸看了一眼他,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那双眼睛……
漆黑如浓夜,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少年时在汾河河畔醉酒捞月时,被苏泰所救,他醉眼朦胧间,看到他的眼睛。
浓黑如同黎明前最浓的黑暗,却十分明亮。
一模一样的眼睛。
第11章
“有个人喜欢你,你不喜欢他,但他没有亲口对你说出来,该怎么拒绝他呢?”宣瑛回到府邸,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就连夜把沉溺于温柔乡的狐朋狗友,叫到锦王府。
若非皇宫落钥,他怕是要去东宫将宣帆也给叫起来。
雷鸣打着哈切,伸了个懒腰,嘟囔着说:“也就是说那人暗恋殿下,却不曾明说?”
宣瑛点头,烦闷不已。
雷鸣撇撇嘴,满眼“这点小事还值得你把我从温暖被窝里拽出来”的谴责目光:“偷偷喜欢殿下的多了去了,整个京都的权贵嫡女,哪个不把你当成梦中情人,你在乎过吗?”
意识到某种可能,他诧异道:“还是说,这个人对殿下很重要?”
宣瑛并不是一般被皇权掣肘、任人拿捏、无权无势的皇子。
相反他手握重权,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滑的跟泥鳅似的,同那些久经风雨的老狐狸打擂台都不曾落于下风。
他不需要靠自己的婚姻获得什么,也不怕得罪任何一个权贵。
所以对于他而言,能对他造成困扰的,只有是这个人很重要,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才会让他苦恼。
但雷鸣想不通的是,究竟哪个女子对宣瑛很重要呢?
他身边最近出现女子了吗?
宣瑛立刻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一点也不重要,一个很讨厌的人。”
沈雁行不解:“那管他干什么?她暗恋你是她的事,伤心难过也是她活该。殿下你拒绝程小姐那么干脆利索,一个不重要且令你讨厌的人管他是死是活?”
程小姐程半夏是贤妃的嫡亲侄女,太子的亲表妹。
偌大的程氏就这么个嫡小姐,自幼便受尽宠爱。
她幼年经常出入宫廷,一眼就喜欢上被贤妃收养的七皇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论她多么喜欢他,他始终对她不屑一顾,拒绝她时干脆利落。
程半夏的父亲程国公曾让贤妃出面,请求圣上赐婚,用皇权与恩情威逼宣瑛娶他的女儿。
当年宣瑛的生母容妃宠冠后宫,得罪的妃嫔无数。
她死后,她得罪过的人将所有的不满发泄在她儿子身上。
而皇帝忙于朝政,周旋于各世家之间,不曾注意到后宫,更不曾注意到被幽闭的宫门里,有个孤苦无依的皇子受尽磨难。
若非贤妃出手相助,宣瑛怕早就被见风使舵的太监宫女蹉跎,死在宫墙里。
在他看来,贤妃收养年幼的七皇子,对七皇子有再造之恩,七皇子理应回报他们程家。
谁知宣瑛转身就收集些罪证,将程家几个公子抓进大理寺,世家公子有几个是清白的,更何况程家这些年没少打着太子贤妃的名号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若非贤妃太子连翻求情,他怕是要将程家子弟大半都抓进去,刺字流放。
此后,贤妃知道宣瑛的决心。太子也知道外家的手不干净,勒令其自行弥补过错。
程大人再也不敢再提这桩婚事,程半夏因此收敛,却依然追着宣瑛不放。
沈雁行实在想不通,宣瑛能冒着“大不孝”与“大不敬”的罪名,得罪抚养自己长大成人的贤妃,与友爱自己的未来储君,也要干脆利落拒绝程半夏。
现在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他头疼不已?
宣瑛越想越烦,两盏降火茶都没压得住他的躁动,说:“你不懂,此人不能直接了当拒绝。”
他其实想过直截了当拒绝。
但那姓祁的从没有当他面说过喜欢他。
第一次送香囊是借着他闺中密友的名头。第二次他亲口听他说他喜欢他,是他偷听到的。
若他直接了当对姓祁的说:我对你没兴趣,你以后离我远点。
那姓祁的不管过后如何黯然神伤相思断肠,当时定然当着他的面,白眼翻到天上去,死鸭子嘴硬说:殿下说笑了,我就算喜欢田里的癞蛤蟆,我也不会喜欢你。
这件事姓祁的有前科。
当时,他怕他被宣瑜骚|扰,从醉琉璃酒楼送他归家,他在马车上不仅故意靠近他,同他耳鬓厮磨(并不),还在马车停下后,扑到他的怀里。
就在他警告他时,他说他不如悲画扇的小郎君们。
口是心非的人,嘴里说他不如悲画扇的小倌,却天天在他眼前晃,还暗戳戳送他香囊。
所以,直接了当拒绝行不通。
若是他直接拒绝,最后肯定自讨没趣,还会被姓祁的奚落一番?
更何况香囊确实是借他闺中密友的手送的,至于当时他听到的表白,除了他六皇兄也没其他人知道。姓祁的完全可以抵赖不认。
心机!
好深的心机!
再有者祁丹椹跟程半夏不一样,程半夏仗着家族权势对他施压逼婚,他宣瑛最不怕的就是权势。更何况程家是太子的母家,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做出有损太子的事情。
可祁丹椹呢?
他精于算计,从过往的行事作风来看,心狠手辣,不折手段。
万一他拒绝的姿势不对,这人因爱生恨,发起疯来,给他招来的麻烦可比程家厉害的多。
他虽不惧,但是也不想自找麻烦。
祁丹椹怎么这么烦人呢?
最可恨的是,姓祁的觉得他满身缺点,却觉得宣瑜满身优点。
他愿意留在大理寺是因为他喜欢他,代表着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有戏,约等于他觉得他能配得上他。
而他却觉得宣瑜满身优点,他配不上宣瑜。
等量替代,他不如宣瑜。
这不是眼拙,这是眼瞎。
沈雁行与雷鸣也不知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拒绝。
他们1脚交叉就成了宣瑛的伴读,宣瑛自幼便展现出惊人的智慧、绝顶的聪明,课业从来都是遥遥领先。
若非年幼启蒙时被困在宫墙几年,耽误了学业,怕是能与当时的京都神童安昌侯的嫡子齐云桑争一争谁是神童之位。
可惜他被贤妃收养,开始皇子的学业时,齐云桑病死在侯府,否则他比起齐云桑来,毫不逊色。
后来宣瑛年少入朝堂,更是惊才绝艳,城府心机不输那些老顽固。
他说不能直截了当拒绝,那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沈雁行思索片刻,拿着铂金折扇扇柄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左手手心,道:“以我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来看,一般人之所以会陷入爱恋中不可自拔,那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什么事儿做,就只能伤春悲秋了呗。你不若给她找点事情做,譬如绣一万朵花、写一万首诗……只要她有自己的事情做,她哪儿还有时间想着你?”
雷鸣深有同感道:“是啊,我表嫂子在成婚前,对我表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两府邸只隔着一道院墙,几乎日日见面,她却觉得自己是天上织女,恨不得时时刻刻伴随我表哥左右。成婚后,她要掌家,根本没时间去同我表哥风花雪月,有一日我表哥被调去江南巡查,九个月没回家。他回家后本以为见到我表嫂子哭肿双眼,却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你不是才走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娘今夜可没精力伺候你,要不给你找个填房吧……’”
他顿了顿:“所以情爱什么的,不存在的,都是闲的。”
宣瑛思忖片刻,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他没有找祁丹椹麻烦,临近年关,各地与刑部呈报上来的案卷甚少。所以姓祁的根本没什么事儿做,因此胡思乱想起来了。
他让这两狐朋狗友在府邸歇息,歇息够了就各自回去。
他自己则沐浴着晨曦暖光,吩咐左夏去各大书店买来书帖笔墨,然后乘坐上马车,往大理寺府衙去。
祁丹椹一大早到大理寺府衙,就见自己的办公书房上摆满了各种书法的书帖,以及上等的笔墨纸砚。
宣瑛抱臂坐在圈椅里,双脚交叉放在矮几上,琥珀色眼眸在晨曦暖光下,如同碧玉般,直勾勾看着他。、
祁丹椹莫名其妙:“殿下找下官是有什么事儿吗?”
宣瑛微笑:“这段时日祁少卿没少为二皇兄移陵的事情劳心伤神,都没时间好好发展自己了。所以本王特地给祁少卿买来二百本书帖,祁少卿好好临摹。以祁少卿之才,昔日若是字写得好看点,也不至于与状元失之交臂。”
祁丹椹早知道宣瑛不会轻易放过他。
现在他找不到茬了,就变着花样折腾他。
不过是临摹几副书帖而已,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宣瑛见祁丹椹陷入沉思,生怕这人胡思乱想,以为这是他送给他的礼物,立刻撇清自己道:“这些东西都是大理寺府库里面的存货,你最好别误会。还有,有了这些书帖要写,相信祁少卿的时间就少了,以后若非必要,就不要去政事堂了,文卷书案有主薄代劳递送一下就行了,祁少卿还是好好发展自己,字写得好看点,别丢了大理寺的脸。”
他不仅让祁丹椹没时间胡思乱想,还要让祁丹椹离自己远点,减少他寻找理由见自己的机会,彻底掐灭他不可告人的心思。
祁丹椹点头应了声:“是”
看来是自己这断袖身份让宣瑛厌恶了,所以他要离自己远点,非必要事情,连见他都不想见。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这时,大理寺县丞张涛匆匆跑进来,快要进门时,被台阶绊得一个趔趄,摔倒在祁丹椹脚边。
祁丹椹正要去扶他,张涛上气不接下气道:“少卿,海大学士,他……他以死为谏,留下一封血书,从、从天工门宫墙上跳了下去……他几位学生,以及海氏的人都跪在天工门外。连圣上也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