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奈
宣瑛不甚在意,吩咐道:“再去煎一碗药来。”
飞羽回了一声“是”,关上房门。
门口站着宣瑛的贴身护卫右一冬,他正目光炯炯看着他,飞羽颔首报以微笑,急匆匆的离开。
室内有些暗,宣瑛挑燃了烛光,微笑道:“虽说现在是灾年,但几根蜡烛本王倒是可以承担,祁少卿没必要委屈自己。”
祁丹椹刚想说自己在睡觉,有光睡不着。
但想到这样说,宣瑛肯定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阴阳怪气地说:大白天的,上司累成狗,你却在这里享清福,我大理寺不养闲人,祁少卿自己收拾铺盖滚蛋吧……
鉴于自己脑子昏昏沉沉,他懒得跟他争辩。
抬眸望向宣瑛,那人随便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仿佛此事不是身处细雪飘飘的冬季,而是暖日融融的春光中。
他穿着厚厚的冬衣,裹着厚绒毡,火炉搬到身前,若有可能,他想抱着火炉取暖。
可宣瑛就只穿一件玄黑色紧身缎衣,紧致腰线被勾勒得干净利索,身上并无半点御寒之物,却身形依然挺拔笔直如出鞘寒剑。
若是此刻将窗户打开,配着窗外细雪菲菲,那可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可他不是解风情的人,更没什么精力想些风花月雪的事儿,清了清风寒重病后的喑哑嗓音,道:“殿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宣瑛看着祁丹椹满脸病容望向自己,刚到嘴边的话就被迫咽了回去。
祁丹椹为了他把自己累得病成这样。若他此刻斩断他念想,他一时接受不了,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话本里不都这样写着的吗?一个公子爱上一个小姐,遭遇父母棒打鸳鸯,公子一病不起,小姐自挂东南枝!
更有无数诗句说相思断人肠……
龚州气候恶劣,无药无医,更有虎狼环视,凶险万分。
若是祁丹椹真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儿?他这辈子怕是难安。
仔细想想,祁丹椹做了那么多,又病得这样重,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一直深爱着的人,无法接受他,甚至厌恶他,那他多可怜?
有些事确实要说清楚,但不是现在。
他话到嘴边,变成:“就是来看看你。”
他怕这话会让祁丹椹产生什么幻想,从而爱他更深,以至于将来不可自拔。
便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阴阳怪气道:“看你大白天的躲在房里干什么?我们议事都议完了。”
他们议的事,祁丹椹事先已知晓。
他们各自分派出三个心腹暗探,暗中探查龚州灾变至今发生事情。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水有多深。
在灾情开始,龚州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各家各户尚且有点余粮。然而龚赣两州给朝廷的奏报里明确表示龚州水深火热,求朝廷赈灾救命。
朝廷从龚州附近的州郡拨了些粮草过来,据说那些粮草进入龙虎山,就被山上的贼匪抢了。
之后大雪压境,百姓全面断粮断燃料,不少人因恶劣天气纷纷病倒。
龚赣两州官吏又向朝廷要粮草,但据暗中查探的暗报来回,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收到朝廷的赈灾粮,各地发生了易子而食、换亲人尸骨燃烧取暖之惨状……
宣瑛那方的暗探查到深山崖谷内,有许多千人坑,埋着成千上万具尸体。
尸体上有各种砍伤,那些刀伤像是杀手惯犯所为,大多数是普通百姓。因山中秃鹫野狗找不到吃的,就将埋藏深处的尸骨刨出,将断肢残骸叼得满地都是……
所以宣瑛怀疑官员勾结山匪商户,贪污赈灾粮草,屠杀灾民百姓……
祁丹椹查看了户部钦差与其随从的尸体,他怀疑户部的那两个钦差,也应该是察觉到什么,被人害了。
此刻再聊起这沉重话题,祁丹椹不由得问道:“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宣瑛看着噼里啪啦火光,道:“没有证据,无数百姓等着救命,龚州这些土皇帝胆子够肥,心够狠,难办。”
话至此处,只见他目光越发坚毅,那惯常阴阳怪气的唇畔不由得抿紧:“难办也得办,若是本王不办,这天底下怕是无人能办。”
他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道:“你好好养身体,过几日我们就要去赣州了。”
随着门被打开,冷风往屋里乱窜,宣瑛走到门口,想到什么,去而复返。
再回来时,他手里捏着半包糖炒栗子。
漫不经心将栗子放在祁丹椹怀里:“放火边烤烤就能吃,味道一点也不比刚出锅的差。本王以前喝完药,吃一粒,苦味就散了。”
祁丹椹循着微弱光线看向门外,右一冬一脸幽怨的看着他。
他不由得问:“是殿下的吗?”
龚州现今不可能有这样的栗子,看这包栗子的油纸袋,应该是京都五香坊的。
想要买到那里的栗子,得提前半个时辰去排队。
宣瑛理所应当道:“他身家性命都是本王的,拿他两颗栗子怎么了?”
说罢,他便朝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交代一句:“本王是看在交给你的差事办得不错的份上,才赏赐给你的。你别胡思乱想,没事多想想凌烟阁上那些名臣良将……”
那些名臣良将谁不是胸有沟壑山河,谁不是将有限的时间生命花费在百姓社稷上?
他们不会去想些小情小爱……
更不会去爱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
祁丹椹觉得莫名其妙,宣瑛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
怎么突然扯上凌烟阁的名臣良将?
但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也没精力想那么多,毕竟这人脑子有问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宣瑛走出祁丹椹的院子,右一冬喊住他道:“殿下。”
宣瑛诧异道:“你该不会是为了几个栗子找本王吧?”
说到那些栗子,右一冬心痛。
那是他翻山越岭带来的最后一包栗子。
但心痛归心痛,他不会为了一包栗子找宣瑛。他直接开口道:“祁少卿那个护卫似乎身手不凡。”
宣瑛蹙眉回头看了眼,只看到满园落雪纷纷。
祁丹椹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他原先是正四品刑部侍郎,现在是次四品大理寺少卿。
无论是哪个职位,都与穷凶极恶的歹徒打交道,很容易遭到报复,身边请个高手护卫保护他很正常,京都哪个官员府邸没几十个身手不凡的?
若只是个身手不凡的护卫,右一冬不会特意告诉他。
右一冬:“刚刚您进门,他闪避,用的是早些年骠骑军训练时的身形转换,转身时,手不自觉往腰后扣,这是骠骑军暗卫队转换抽刀的标准动作,要从三岁练起。他已经很随意,但一些小动作出卖了他。若非从小操练过此类武术,怕是很难分辨。”
早些年骠骑军是先太子一手栽培起来的,钟台逆案后,废太子亲信部下全族被腰斩,相关人员全被处死,全军六万人,杀了四万人。
剩下两万无关人员活了下来。
后来这支军队被朝廷划分给禁军,成为禁军的一支。
右一冬本就是骠骑军出身,后被先太子宣其送给宣瑛做亲卫,右一冬因此逃过一劫。
因此他对早些年骠骑军训练的东西刻入骨髓,一眼辨别并非难事。
祁丹椹身边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是巧合吗?
越想越觉得祁丹椹像个迷,本是偏远地区的农家子,却不安天命,克服一切阻碍完成阶级逆转,成为人上人。
这样的人成为人上人,总得有个欲|望吧?
权力、名誉、地位、富贵、女人(男人)……
可他似乎没有热衷的东西。
现如今唯一表现出欲|望的就是自己。
着实看不透……
他转身踩着积雪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道:“你再多注意一下这个人,回到京都好好调查这个人。”
右一冬拱手道:“是。”
第20章
龚州城外别庄。
幽若烛光照亮一室黑暗,屋内人个个面色惨淡,有疲惫焦虑,也有惶恐不安。
龚州司马王善道:“刺史大人,士族富商们拿粮草赎人,也不全是他们的错。谁能想到祁丹椹如此奸险狡诈,乘着没人将信送给那些心软的老人妇人。再说谁家没点积蓄,凭着每户三四百多石粮草,也不足以作为我们贪墨粮草的证据。我们可以咬死是那些人自家的存粮。”
钟鸿才建议士族豪商们同祁丹椹玩心理战,结果各家后院失火。
他担忧宣瑛与祁丹椹会从这些粮草上做文章。
可在王善看来,这些粮草都那样,他们就算想拿粮草做文章,也得找出证据来。
钟鸿才冷哼道:“谁家存粮都长得一个样?”
王善这种靠着家族荫庇得来的官,当然不知道百种粮百种样。
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王善争辩道:“粮食不都一样?”
这话若是放到一般下级对上级,必被认为僭越。
但王善是前任节度使梅老太爷的女婿,现任节度使的小舅子,尽管钟鸿才是梅老太爷得意门生,他也得时常让着他。
钟鸿才懒得同这位五谷不分的世家子弟争辩,连半个嘲讽的眼神都不屑于给,对众人道:“这些粮草确实可以咬定是每家每户的存粮,但据暗探来报,那些尸坑似有人查看的痕迹,那位染病死去的户部钦差与其亲随也被人问询过……”
王善马后炮道:“当初就说不要杀钦差,将他们拉下水就行,你们非要杀他们。”
赣州刺史成辉是个笑面虎,对谁都始终保持着微笑。
听到王善的话,他笑容骤然收敛,与钟鸿才同样,展现了读书取仕的学子对靠祖上庇荫无才无德纨绔子的蔑视::“若是能拉下水?我们何必费尽周折取其性命?当日建议拉他们下水的乃是钟大人,王大人可是半句话也没说。”
王善气得面红耳赤:“那你们说现在可怎么办?”
成辉看向高座:“节度使大人,一切任凭大人吩咐。”
镇南节度使梅仁望向钟鸿才:“师兄,您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