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143章

作者:迷幻的炮台 标签: 古代架空

“嘘嘘。”葛桐连忙捂住遂钰的嘴,“上次公子喊州府大人大名,被王爷罚去校场跑了五十多圈,这次……”

这可是五十两!

遂钰强调:“方才交钱的时候,你的心不痛吗?”

自然是疼的,即便不是自己的银子,葛桐心说。

葛侍卫起初被遂钰拒之门外,但本着脸皮厚不怕四公子嫌弃的孜孜不倦,打了几场生死相随的仗,遂钰逐渐对他的态度缓和起来。

四公子看似强势实则心软,葛桐专程向越青请教,越青只回了几个字:以心换心。

南荣王好心办坏事,本想安排些人手关注遂钰,好尽快了解遂钰生活习惯,奈何被遂钰理解为监视,父子关系别扭得要命。

对于家庭,南荣王平等地亏欠着膝下每个子女,除了南荣栩这种注定成为世子,必须让自己稳重的身份,其余三个孩子野蛮生长,想要管束也根本无从下手。

遂钰几场胜仗逐渐显露出不要命的疯狂,这在向来以万无一失为治兵方略的南荣军中,十几年来还是独一份。

南荣军注重师徒传承,庞大的关系网令军营坚硬如铁桶,朝廷派来的战将对此种人际无从下手。

遂钰并不拜师,因着前边几年跟在皇帝身边学习,所现在只能在剑道大师处修习,算作学生,并不称师徒。

战后梳理呈递军报,这虽不是需主将亲自动手的事,但元帅问起,遂钰还是得从旁汇报认真总结。

他算不得主将,挂的也是葛桐的名义,军中军务虽归元帅通管,但主将级别的升阶考核还得报由皇帝批准,通常半年一次。

南荣王此刻并不在府中, 去书房寻人,师爷正好带人前来送文书。

“公子是来寻王爷吗,王爷昨日出城了。”师爷道。

遂钰问:“父王在哪个营里。”

师爷原本含着笑意的脸忽然流露几分黯然,叹道:“有位老将军旧疾复发……时日无多,王爷前去送一程,多少年并肩作战,唉。”

“节哀。”遂钰不知该说什么。

他尚还年轻,即便知晓这种故人逐渐老去,身旁亲友接连离世的痛苦实在悲凉,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三日后,南荣王返回王府,却并未第一时间处理积攒的军务,而是将遂钰叫去祠堂,带着他对无字牌位上香,沉默地令遂钰不得不想找些什么话题。

南荣明徽沉声:“收拾收拾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星也河。”

传说星也河一路向西可通天,忠魂葬于此处会找到归家的路。

“不光是我们南荣王府的人死后会葬在此处,家破人亡的战士,饥荒饿死的老幼,魂魄也都在这里安歇。”

快马加鞭,南荣王带领遂钰抵达星也河畔。

“这便是……星也河。”

河岸碧绿苍翠,风吹树梢惊动飞鸟,波光潋滟之下游鱼浮动。

遂钰微微张嘴,顿时有些愣住。此处绿洲丰饶,土地肥沃,根本不像是边塞风吹日晒寸草不生之处。

南荣明徽笑笑:“我还没做世子的时候,便来这里种过树,后来聪妙皇后将还是皇子的陛下送来鹿广郡,我也让他种树,如今到你这里便不必再种了。”

远处人头攒动,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遂钰正欲询问,南荣王说:“那是我的老友,前几日赶着去见了最后一面,他膝下无子嗣,身边亲眷不多。”

“星也河是个好地方。”南荣明徽感叹。

遂钰莫名觉得压抑,心脏沉甸甸地像是被压了块顽石,明明正在呼吸,却好像根本喘不上来气。

没有遵循传统的唢呐鸣锣,一切显得沉默而庄重,这里安静地仿若进入无人之境。

鹿广郡在南荣王府的带领下光明而辉煌,始终以强势的姿态占领着军事要塞,像巨人,像永远不会干涸的深海。

而这样的庞然大物,能够是拯救世人的天神,亦可轻易摧毁某种根植在所有人心中的信仰。

而扛起一切的是眼前这位正在缓慢苍老的男人。

他将手中的权力一点点地分给他的继承人,平等地将子女送进军营,在作为中流砥柱的岁月里,替万千军将遮风避雨,身先士卒。

“皇帝得知你也要葬入星也河后震怒。”

遂钰入军营历练两年,这是南荣明徽初次在他面前提及萧韫。

“未曾参与你的成长作为前提,我这个爹的并不该对你的感情指手画脚,但阿栩向皇帝强调身后事,是对所有停留在这条河中的忠魂的承诺。”

遂钰心中微动,低声说:“他们将性命交给南荣王府,我们必须得对他们负责,我们……”

“始终和他们站在一起。”

是最亲密的战友兄弟姐妹,不该违背彼此许诺的誓言。

遂钰顿了顿:“父亲,这些我都明白。”

王府不该有任何一人拥有特殊。

“你留在大都这件事,军中所有人都是敬佩你的。”南荣明徽双手放在遂钰肩头,“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你能不能成为交托后背与性命的主将。”

“这两年你做得很好。”

“行事拿捏分寸得当,当年你大哥初入大营都不如你。”

说到这,南荣明徽不得不又提及萧韫,“他教你这么多,其实根本没想将你留在大都。”

“不过是不甘心。”

什么?遂钰愣住,没听懂南荣明徽话中含义。

皇帝与王府之间的关系,本就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好的时候亲如兄弟,关系降至最底便刀剑相向,多少年波澜起伏明争暗斗。

南荣明徽见遂钰面露迷茫,带他行至树荫下,从怀中摸出两颗果子,将大的那个塞给遂钰。

“他面面俱到地教你,将你放在御前行走那个位置,遂钰,若是你大哥某日战死沙场,你就是南荣王府新任世子。”

南荣王平地一声惊雷,遂钰踉跄几步眼前发晕,父王的身影在眼前分成几道,又逐渐重合为一人。

而南荣明徽就那么挺拔地站在他面前,语调平静而理所当然,好像就算这些事情发生,他也会如古树扎根大地般,任凭狂风暴雨亦巍然不动。

他腿肚打颤,不可思议道:“什么?!”

什么王府,什么世子,为何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称谓就这么赤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雄鹰教会雏鸟捕猎,怎会斩断羽翼不叫它飞翔。

南荣王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才对萧韫与遂钰之间的事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萧韫无疑对遂钰的影响是深远的,某种意义来说,他承担的角色远非南荣明徽可比。无论是爱或恨,这都已经成为遂钰人生的一部分。

就像现在他已经成为南荣隋,却仍旧以南荣遂钰自称,众人一口一个阿隋地叫着,无非是苍白地想掩盖遂钰曾经在皇宫生活,本应当留在鹿广郡的空白的童年。

如果皇帝做得过分些,例如强行带走遂钰,南荣明徽自然有千百种办法应对。但他最终选择放手,又何尝不是将即将扯断的风筝线重新紧紧掌握在手中。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萧韫得不到,那么南荣遂钰又得到了些什么。

“当年我教给他的东西,只是如何成为明君,而他登基后灌输给你的知识,却是怎样手不带血的杀人。”南荣明徽并不赞同萧韫的做法,但如今西洲虎视眈眈,一昧保守已是过去,南荣栩心中始终存有一丝善念,而遂钰……

却远比所有人想象中冷酷得多。

南荣明徽并不给遂钰缓冲的机会,他牵起小儿子的手,带他走向吊唁之处,遂钰被迫跟着父王向前,脚底柔软的土地抵着鞋跟,触感竟莫名像是未凉半僵硬的尸体。

今日南荣明徽不光要让他见识真正的生死,还要他直面必须葬入星也河的祖训。

也就是说……

遂钰无言。

南荣明徽并不默认他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只是事已至此无可圜转,他又对遂钰的事情没有资格插手而故而选择无视。

但他必须得对得起为南荣王府搏命的将士们,生前如何另当别论,死后定有归处。

在老友的葬礼对自己的儿子说这种话,南荣明徽不确定遂钰是否接受,毕竟遂钰总是表现得不那么在乎生死,他想让遂钰认真对待这份无比珍贵的活着的机会。

战场厮杀的风格,直接表现主将的意志与谋略,而遂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总有一日重担会将他歇斯底里地压垮。

让遂钰知晓自己的归处还不够,远远不够,他如今急切建功立业,无非是想得到所有人的肯定。

遂钰是比所有人都有资格继承南荣王府的人,但要他以这幅模样承担什么,太残忍了。

遂钰能够察觉到父王情绪中浓郁的悲伤。

南荣明徽从未在至亲面前表现得过分强硬,正相反,他是极其善于流露情绪的性格。

只是战神的盔甲将他禁锢在某处,除了那道院门,他坚不可摧。

下葬的是哪位将军,遂钰其实并无过多印象,南荣军队过于庞大,他根本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最能够代表结束的,那一定是生命的终结,某个时期的骁勇逐渐老去,更新换代在所难免。

后世究竟能记住多少呢,就连史书也不过是帝王手中可随意更改的玩物。

南荣王走到距离下葬队伍百米远后便不再动了,遂钰本想问什么,南荣明徽淡笑道:“你以后也会目送许多人离开,甚至很多时候根本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但并肩作战的时刻永恒,身着的战甲铭刻,被血浸染的刀枪也会记得。”

遂钰在乱葬岗行刑,只觉那些祸害百姓的官员该死,并未见忠贞之士消弭。

如今亲眼所见,胸腔弥漫的酸涩令他无可避免地眼眶灼烧。暗潮涌动的大都,无论生死都极善于隐匿暗处,但边塞将士们的忠魂,却热血地充盈整片蓝天。

他只顾胜利,将战后琐事全部交由葛桐,却忽略了那些簇拥着自己,将自己捧上云霄的兄弟们。

战胜并不该是荣耀,既能夺回城池又不费一兵一卒,将所有兄弟安全带回家才该是铭心的准则。

鹿广郡即将与西北方向的赤珂勒族的赤王接洽,商议秋收时节,中原与赤珂勒之间的交易。

八日后,一队轻骑从南荣王府出发,世子坐镇鹿广郡,南荣王携幼子南荣遂钰前往。

赤珂勒一族兵强马壮,因常年与匈奴争斗地盘而不得发展,近年大宸为了避免匈奴联合西洲,萧韫选择扶持赤珂勒一族,将大都打造的兵器卖给赤珂勒人,而赤珂勒则以其培育的上等战马作为交换。

遂钰与赤珂勒人曾有一面之缘,但实在是……印象不太好。

“带你出门玩怎么还不高兴,总在尸山血海泡着才有趣?”南荣明徽见遂钰怏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道。

遂钰骑马骑得屁股疼,路途不远却难走。若是从前,他直接耍赖趴在马背,自然有人想方设法将马车送过来供他躺。但现在没那么好的待遇,又是他自找的苦头,无论如何也得咽下去,省得那群下属们背地里说他娇气。

赤王子嗣成群,唯对第十七个私生子宠爱有加,那私生子生母早亡,七岁时被赤王带回族中,八岁那年便被奉作赤珂勒一族未来的王。

无论后来多少人意图将其拉下马,皆无法撼动此子在赤王心中地位。

“赤珂勒的少主,你了解多少?”南荣王将水袋递给遂钰,问道。

“步鹿孤……”遂钰顿了顿,名字太拗口他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步鹿孤是森,我们中原人通常叫他中原名字,靳森。”南荣王叮嘱:“此人是个浪荡子,你见了他躲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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