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重阑
偏偏这时,天无绝人之路,屋子角落已被碎砖瓦砾掩埋了一半的衣橱中再次传出了一丝微弱的响动。
这声响动,让已经快要被悲伤和痛苦淹没的陆陛下如蒙大赦。他猛地站起身,顾不得尚未平复的内息和疼得火烧火燎的脏腑,直接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凑到那衣橱跟前,拨开了表层的瓦砾。
未免手中冷锐的剑锋无意中伤了阿临,他最后索性将剑丢在一旁,摸索着试图打开柜门。
衣橱已在火场中熏烤多时,无一处不在发烫,修长玉白的指尖不小心碰到衣橱上的鎏金铜环,便被烫出了一串水泡。
许是真正伤得厉害的地方不在皮肉,他手上反而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直接扣住铜环猛地将衣橱拉开,这才发现衣橱中竟还藏着一具已经断气多时的暗卫的尸体。
看装束和情形,应是谢玄元派来暗中守护安华殿的暗卫与那拨有备而来的刺客势均力敌。最终,没有刺客能给小皇子致命一击,但同样也再无人能活着将阿临送出已经被熊熊大火包围的安华殿。
陆长平扶着衣橱,对衣柜中的尸首低头行了一礼,随后才珍而重之地将哭声微弱的阿临从对方已经僵硬的臂弯中抱了出来,声音很轻地说道:
“你救了阿元……和我的儿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放心吧,若你有家人尚存人世,我和阿元定当厚待。”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温柔神态真诚,一双桃花眸润若秋水,丝毫没有一国之君高高在上的架子,就仿佛仅仅是一个刚找回自己的孩子的父亲在同帮他找回孩子的好心人道谢。
阿临原本哭得微弱凄惨,白嫩的小脸上尽是黑灰,被眼泪冲刷得一道白一道黑,俨然是哭成了一只花脸猫。可神奇的是,才到陆长平怀中没多久,他便已经不再哭了。
陆陛下以为他是哭累了,便就这样纵容着阿临和他头挨着头,脸贴着脸地进入了梦乡。就连阿临腮边冰凉未干的泪蹭了他一脸,也不再嫌弃了。
感受着睡着的阿临微弱但均匀的呼吸,陆长平的内心竟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他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他也好,谢玄元也好,都已经无法承受任何一次生离死别了。
也许现在开始往回走,可以赶在天亮之前把一应善后工作处理完。这样就算那小暴君一觉醒来想发火,也无从下手了……这样想着,陆长平竟为自己的那点见不得人小心思轻轻笑了起来。
可他到底把一切都想得太过完美,才刚刚笑了一下,便又牵扯到了未愈的内伤,顿时就又咳了起来。
他怕吵醒阿临,并不敢咳得厉害。可越是压抑隐忍,胸口反倒越是闷得难受。就像是为了报复他在南楚整日神思不属,不肯用心服药一般,这内伤发作得也根本不是时候。
陆长平闷咳几声,悄无声息地抹去唇角的血迹,步伐却也跟着有些不稳。他担心自己如今抱不稳阿临,不得已朝门口挪了几步,想要找个地方将息片刻,然后再唤来侍从一鼓作气冲出火场。
可他的状态并不好,就好像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一般,才迈开步子,便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绊了一下,踉跄着朝一边倒去。
地上散落的兵刃暗器并未清理干净,陆陛下只来得及侧了侧身子,试图把自己当成一块垫子免得怀中的阿临受伤。这已经是他在如今的状况下能做出的最正确的反应,却偏偏落在了最不该看见的人眼里。
他并未真的重重摔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个并不算太温暖的怀抱里。
谢玄元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带着一路上散不去的寒凉,可是他明艳的眉目间带着的冷意却比身上的寒气更甚。
暴君揽着虚弱到几乎站不直身子的陆长平,纤长冰冷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掐着对方的下巴,迫使怀中的美人不得不扬起修长的脖颈,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脆弱姿势,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深更半夜抛下朕来到这里寻死,朕准你死了么?还是说,你果然已经厌弃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我又回来更新了。很多次打开文档,却一个字都敲不出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瓶颈期到了。但是最终还是没办法舍弃这篇文,也不愿意辜负曾经等待过的大家,所以还是会更新,一定会完结。咕咕精作者不配得到原谅,只能努力填坑。对不起,谢谢大家的等待。
第62章 唯一
陆长平不知道暴君到底误会了什么, 却也没有力气在这里替自己分辩。
他徒劳地闷咳了几声,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沙哑:“臣妾……没想寻死,只是来救阿临。”
可谢玄元听了这话, 眉目间的沉郁未曾化去半分, 说出的话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救阿临,你以为你是他什么人?你以为你舍弃性命救了他,朕就会原谅你?”
他这么说的时候像是在恨, 又像是在后怕, 两条手臂忍不住微微发抖。但很快他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状似不经意地询问道:“你伤在何处, 现在可还能动?”
陆陛下到底不是个娇气的人, 尤其是意识到此刻他们三人并未完全脱险, 就更不愿因自己的缘故再耽搁下去。
他摇摇头, 半真半假地按住心口开玩笑道:“别处倒是没什么大毛病, 只是方才陛下气势汹汹一副要找臣妾兴师问罪的模样,让臣妾的心好痛。莫不是成了老夫老妻,陛下就不爱臣妾了?”
谢玄元见他还有力气开玩笑,原本的焦虑担忧也消去了大半。方才的真情流露, 顿时化作了满满的嫌弃:“朕几时说过爱你?既是死不了, 就快点和阿临离开此地。非要等朕亲自来接南楚帝的大驾不成?”
说着, 他调换了个姿势搀扶起陆长平, 顺便将阿临也接了过去。
暴君的体温较常人低些, 这在平日里微不足道的特征, 在滚烫的火场中反倒显得弥足珍贵。或许是贪恋焦灼之中的这一点清凉, 陆陛下忍不住朝着他的方向靠了过去。
谢玄元明明感受到了肩膀逐渐增加的重量, 却也装作不知, 并未出言阻止。他就这样与怀中的人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努力地分辨着出口的方向。
可此时距离安华殿起火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木质结构的宫室根本经不起烈火长时间的焚烧。大火之中,合抱粗的梁柱也难以支撑,时不时便有烧到一半的木料和屋顶的琉璃瓦掉落下来。
陆陛下被暴君拉扯着险险避过几次照着头顶砸下来的破砖碎瓦,本就被牵动的内伤因为得不到调息休养毫无好转的迹象,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谢玄元隐隐感觉到怀中之人的情况不对,他忍不住放缓步子,皱着眉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若是真的走不动……朕可以背你。”
陆长平被暴君这副认真的模样逗得想笑,虽是难受,仍忍不住用言语挤兑他道:“陛下长这么大可曾背过旁人,知道用什么姿势吗?况且臣妾比陛下还高些,若是陛下背不动可如何是好?”
暴君就算再傻,也能听出来这话里话外的嫌弃和拒绝。他确实从未背过别人,也只有眼前这性格恶劣的南楚骗子才能让他破例。可偏偏这南楚骗子根本就不知珍惜!
谢玄元原本柔软了一点的心又硬了起来,他板着一张冷艳俊美的脸,威胁道:“你不要不识抬举……”
然而就在他想用些手段叫陆长平不要再继续逞强的时候,头顶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裂响,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事出突然,谢玄元的心思都放在了陆美人身上,根本未曾防备这陡然发生的变故。但却有人先他一步,一把将他推到了一旁。
待到他回过神来,再看向他方才抱着阿临站着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砸下来一道巨大的梁柱,而方才用力推了他一把的人,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那人在推开他以后,自己却被砸中。虽说万幸并未被压在柱底,但背上的鲜血却缓缓地浸透了衣物……
谢玄元定定地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心脏就像是一瞬间泡进了冰水里,被细碎的冰碴冻得几乎无法跳动。他张了张嘴,想要唤那人一声,却发现那人的名字陌生得厉害无论如何都无法叫出口。
他发现,自己早已习惯叫那人陆贵妃、叫那人南楚帝,却极少认认真地唤一声对方的名字……
谢玄元抱着阿临,跌跌撞撞地跑到陆长平身前,颤抖着抬起手,想要给对方的后背止血。可传闻里心狠手辣,对自己都毫不手软的暴君,此刻却无措得像个孩子一般。
他怕让对方疼,更怕对方死……
作为一个声名狼藉的暴君,他擅长的从来都不是救人,而是杀人和折磨人。可此时此刻,他却在颤抖着双手给地上的人包扎伤口。
谢玄元折腾了半晌,满手沾着的都是陆长平的血。阿临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变故,在他怀里大哭不止。
许是阿临的哭声太大,抑或是被人触动了背后的伤口,陆长平竟艰难地醒了过来。
在一片疼痛和混沌之中,他几乎忘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但很快熟悉的焦糊味儿,和周遭高得不正常的温度,让他的意识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他挣扎着吐出两个字:“快走!”
谢玄元此刻正跪坐在他身边,闻言便要将他扶起来。可他还要抱着阿临,仅凭一只手的力量如何能搀扶住一个比他还要高大的成年男子。
陆长平见他还在犯傻,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别管我,带着阿临先走!”
谢玄元被他吼得一愣,可很快便咬着牙解下腰封,用这还算长的布料在肩膀绕了一圈,将阿临固定在了胸前。
安顿好了阿临,他又去扶陆长平。
可此时此刻,倒在地上的人已经再没有半分力气来配合他。周围木屑砖石纷纷坠落,不知何时下一根梁柱便会轰然倒塌。
陆长平不知道暴君为何如此执着,他忍着背后的疼痛,强打精神劝道:“此地不宜久留……再拖下去我们三个一个都跑不出去了!你带着阿临先走……出去了之后再找人来救我。”
可回应他的只有谢玄元无声的拒绝……
陆陛下急着将人赶走,说出的话也不再留余地:“我不过是个靠着假身份欺辱了你的南楚骗子!你难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放在平时,这话足以惹怒暴君,让陆美人再吃一次三天三夜惩罚套餐。可现在,却像是一颗石子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潭水,再掀不起丝毫波澜。
陆陛下心头火起,愤怒地抬起头想要看看那暴君又抽了什么风。可是等他半撑起身体和谢玄元四目相对,才发现面前的人眼眶泛红,竟是在无声地流泪。
暴君几乎不曾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掉过眼泪,即便是在狱中身心同尊严一起被碾做尘土,也未曾放任过自己哭泣求饶。可此时此刻,不听话的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从那双棕灰色的漂亮凤眼中滑落。
陆长平看得呼吸一窒,竟不知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四目相接的瞬间,暴君不自在地偏过头,已经松散的长发就势遮住了他半边侧脸。明灭的火光中,他脸上斑驳的泪痕不再明显,反倒显出了高挺的鼻梁,以及侧脸的美好轮廓。
谢玄元垂下眼帘,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带着彻底崩溃之前的平静:“我只有你了。”
像是怕对方不信,他微微抬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只有你了。”
他自以为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可是陆长平分明看见,又有一滴细碎晶莹的水珠映着不远处的火光,落在了阿临的脸上。
谢玄元缓了片刻,继续说道:“若是真的无法带你走出去,那便算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命数。但若是我将你和阿临带了出去,你就要用一辈子把欠我的全部还清。”
陆长平定定地望着暴君,似是想要确认对方反悔的可能……可暴君固执得像一块石头,简直是油盐不进刀剑枪不入。
最后,陆陛下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你其实不光有我,还有阿临……”
只可惜他本就是强弩之末,又因着暴君几番动气,这一次劝解还未说完便手臂脱力,整个人摔回了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察觉到陆长平又昏过去了的时候,谢玄元颤抖着伸出手,修长苍白的手指停在了对方的鼻尖,待到感受到那里传来的微弱吐息,面上方才有了几分血色。
他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痕,一面抱着阿临,一面艰难地将昏过去的人背在背上,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
……
夜色中映红天际的大火,最终化作了天边缓缓升起的一轮耀眼的红日。
原本气势恢宏的安华殿早已化作了一具焦枯的骨架。这一夜,不知多少宫人侍从葬身在了安华殿的大火之中。
被陆陛下点了几处大穴定在了火场外的昭平,望眼欲穿地凝视着安华殿的方向,急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不仅是她皇兄不做人,她那北卫暴君皇嫂也不做人!昨夜急匆匆地带着人寻来,找她问明了情况,却连穴道都不肯她解开就头也不回地进了火场……
如今大部分的明火已经被扑灭,宫人们这才发现不光是小皇子殿下,就连他们的陛下和陆皇后也失去了踪迹。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废墟之外哀声一片。
经过一夜的焚烧,安华殿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危房。被派去寻找陛下和陆皇后的宫人们,大多仅仅是在废墟之外徘徊,少有人敢冒着被残垣断壁砸中的生命危险进内搜寻。
陆昭平看得心焦,只恨不得亲自拎着这帮人的衣领,带他们进去寻人。
偏偏她皇兄点穴的手法刁钻,会些武学的普通侍卫宫人根本束手无策。若要请动真正有些本事的人,又要她那暴君皇嫂亲自点头。
就在她皱着眉,苦思冥想着对策的时候,在废墟附近搜救的宫人那边突然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陆昭平迎着耀眼的日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远远地一道修长高挑的人影正被一群宫人搀扶着朝这边走来。
她使劲眨了眨那双和她皇兄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桃花眼,面色逐渐沉了下来。
为什么……只有一个人?
第63章 后悔
昭平望眼欲穿地盯着远方艰难行来的人, 直到看清了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心中的不安彻底到达了顶峰,她颤抖着声音开口问道:“皇兄他人呢?”
谢玄元原本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情态, 听到昭平的声音才像是找回了几分活着的实感般, 用略微红肿的棕灰色凤眼瞥了她一眼:“他伤得很重,朕命人先将他送回寝宫了。”
暴君看起来不欲多说,可那样子分明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由于孪生兄妹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昭平心中本就有不妙的预感。如今预感得到证实, 脑中紧绷的弦像是一下子被拉断了,她强自维持镇定, 继续追问道:“那皇兄他……会没事的吧?”
谢玄元像是被陆昭平问住了。他缓缓停下脚步, 一言不发的地上前替她解了被封的穴道, 却再不敢直视那双和自己的心上人极为相似的眼睛。
良久, 他才低声道:“朕也不知道。”他此刻唯一知道的是, 无论陆长平接下来能否醒过来,他都会一直陪在对方身边。哪怕最后,他不得不把人送回南楚好好安葬,他也得叫人把南楚帝身边的位置给他好好地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