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效力,是臣等之职。”

太子眼底猩红,脸上仍挂着笑,道:“听闻二弟回来的这一路上,百姓夹道相迎,高呼怀陵王万岁,说怀陵王既有霍去病之风姿,亦有张良之谋略,是明君的首选。”

这是太子第一次和赫连洲挑明,两侧的大臣皆面面相觑。

赫连洲的脸色始终漠然,待殿上私语之声消弭,他才开口:“臣弟不敢,但闻圣人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臣弟只是遵循天道,做人心所向之事,至于结果如何,也交给天道。”

他抬头望向太子,眼神平静又坦然。

太子整个人都微不可见地震颤了一瞬,他终于确定,赫连洲就是要和他夺皇位了。

什么天道人道,俱是欲望的托辞。

赫连洲想要的就是无上的权力,是将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踩在脚下,碾入尘泥。

到底是谁给了赫连洲这样的野心?

难道是那个……祁国公主?

众臣互相交换了眼色,都明白:边境稳定后,北境的皇城之中又要迎来大震荡了。

所有人都在想怀陵王的时候,怀陵王却在想祁国的七皇子。

更深人静时,他独自一人在院中练枪。

红缨錾金枪刺破长夜,如风飒飒作响,泛着金光的枪头似流星一纵而逝,他上半身的虬结肌肉透过汗水浸湿的单衣显露无疑。

陆谵,扶京哥哥。

一同长大、一同上学堂、为他抄书、是他最好的朋友。

不,是最最最好的朋友。

汗水从发间落下,滑过额角,赫连洲呼吸不稳,一枪刺中旁边的草垛。

林羡玉那般想家,遇到兰殊便当作知己,吃一口青菜、一口黄瓜,就兴奋地乐不可支,再遇到故友,会不会彻底动摇?赫连洲不敢想,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道貌岸然。

他心口不一,算不得君子。

也许在林羡玉心里,只有陆扶京那样清风朗月的“贤王”,才称得上君子。

他,不过是一介莽夫,口齿笨拙又不解风情,只会惹得林羡玉一次次掉眼泪。

翌日,林羡玉在院子里看书。

兰殊把能搜罗到的北境地志、律法、礼记、饮馔记都搬进府里,每日就坐在树下静静翻阅,从早到晚,不知乏累。林羡玉一开始还抱着求知心陪着兰殊看书,结果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时不时和阿南玩一会儿小兔,时不时又去折腾架子上所剩无几的小黄瓜。

赫连洲下午从枢密院回来时,兰殊和阿南正在庖房里做酱黄瓜,他刚走到后院,就看到林羡玉一个人窝在躺椅里,玩鲁班锁。

看着竟有几分孤单。

他走过去,本不想打扰林羡玉,无奈他的脚步声太过明显,林羡玉耳朵又尖。他刚走下回廊,林羡玉就发现了他。

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别处。

赫连洲又不知如何开口了,明明在绛州的军营里做了很多亲密的事,但心里有了芥蒂,竟还不如以前从容自然。

林羡玉在心里嘀咕:我不主动了,这次定要他先开口,他先哄我,我才会理他。

赫连洲迟迟不说话。

林羡玉等得心灰意冷,他难过地想:我再也不理赫连洲了!

可赫连洲下一刻就开口:“玉儿。”

他的声音沉稳温柔。

林羡玉完全忘了自己暗暗发的誓,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面向赫连洲。

“之前说要送你一匹马,你还想要吗?”

“要。”林羡玉点头。

赫连洲朝他伸手:“带你去个地方。”

林羡玉的鼻头微微泛酸,本想扭捏一下,表现出不满,但还是争不过思念,主动走上去牵住了赫连洲的手。

赫连洲的手掌常年握枪,指腹和掌心都有一层坚硬的厚茧,林羡玉握过好多回,每次还是或多或少会被弄疼。赫连洲握住他的手时,他本能地缩了一下,又连忙握紧,赫连洲低头去看,眼神有些黯然,暗自松了手劲。

“去哪里?”

“我在京外有一片草场,养了几匹马,你去看看有没有你中意的。”

他们坐马车前往草场。

林羡玉现在出门还只能穿着北境的女裙,虽然他很喜欢肩上那一串咣啷叮当的宝石,但女裙收腰束身的剪裁对他来说还是很不舒服,尤其是坐立起身之后,腰胯部位的布料都会拧在一起,他在马车里费力地整理了腰间的衣物,够不着的地方,让赫连洲帮他掖好,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能出马车。

赫连洲看着他低头整理衣衫,心中一片惘然,不管他如何优待,林羡玉来北境还是吃了不少苦,衣食住行都不方便。

他先下马车,然后把林羡玉抱了下来。

他带着林羡玉去马舍里选马,怕气味呛人,他提前给林羡玉准备了一条带香味的锦帕,让林羡玉捂在鼻间,林羡玉的注意力都被马舍里精壮彪悍的高头大马吸引了。

北境的马比祁国的马壮实得多,有的比林羡玉还要高,微微昂首,发出一声嘶鸣时,把林羡玉吓得直往赫连洲怀里钻。

赫连洲护着他,“喜欢哪一匹?”

林羡玉的目光停留在一匹白马上,他用手指向,回头望向赫连洲:“白色的那匹。”

他说:“我要那匹!”

“好,”赫连洲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带着林羡玉走到白马面前,打开了圈舍的门,把白马牵了出来,“这是照夜马,是三年前月遥国进贡的,我猜到你会喜欢这一匹。”

林羡玉呆呆地望着照夜马,试探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鬃毛,这马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简直是林羡玉见过的最美的一匹马。

“太好看了,像雪一样。”

林羡玉连声惊叹。

赫连洲牵着照夜马走到草场上,装好马鞍之后,他问林羡玉:“要不要骑?”

林羡玉双眸发亮,立即点头。

赫连洲把他抱了上去,随后翻身坐在他身后,环着他的腰,握住缰绳。

“圈舍里的马我都驯过了,性子都不暴烈,只要你和它相处好,它会很认主的。”

林羡玉回头问:“它有名字吗?我能给它取名字吗?”

“当然要你给它起。”

“白玉,”林羡玉挑了下眉:“林白玉,怎么样?”

赫连洲弯起嘴角,“可以。”

林羡玉俯身摸了摸白玉,“白玉,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小马了,我会好好待你的,给你吃最好的草料,喝最清甜的泉水。”

“别把它养娇气了。”

林羡玉哼了一声,反驳道:“就要娇气,我的小马又不用上阵杀敌。”

他又说:“小时候我爹爹也找师傅教我骑马,但我怎么都学不会,还摔过一跤。隔壁礼部侍郎的儿子经常拿这件事嘲笑我,他有一匹太后娘娘赐的金骏马,天天在我后院门口骑来骑去,得瑟个没完。迟早有一天,我要骑着我的白玉,去他家门口炫耀一番。”

他又提到回家,赫连洲的心沉了沉。

“你替公主出嫁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应该没有,但也未必,礼部肯定知道,和亲的事宜都是由礼部筹划的。礼部侍郎如果知道,他儿子肯定知道,估计做梦都要笑出声了。”林羡玉撅起嘴,越想越气愤。

“那你想回家吗?”

赫连洲脱口而出,可很快又后悔,他像等待审判一样等待着林羡玉的回答。

“想啊,我当然想回家,可是……”林羡玉垂眸,失落地说:“我想带你一起回家,让我爹娘见见你,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赫连洲怔然。

“我知道二十七年前那场战争是祁国恶意挑起的,不仅害苦了百姓,还连累了你的母妃一族,可是祁国除了工于心计的官员,更多的是无辜百姓,他们也像绛州边境里那些辛劳的商贩一样,每天起早贪黑地耕作,挑着扁担翻越遥远的山路,在烈日下收稻米,官府压榨剥削他们,土地税和人丁税一年比一年高,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难道……难道他们也是你心里的阴险小人吗?”

赫连洲并不回答,只是冷声问:“这是兰先生教你说的?”

林羡玉吓得噤声。

赫连洲竟然一猜就猜到了。

赫连洲说:“谁都有苦衷,玉儿。”

他无奈又心痛,他在心里发问:玉儿,你为什么从来不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想想呢?你有没有考虑过,半年前用和亲平息战争,为我带来了什么?除了百姓的指责和倒戈,我什么都得不到。祁国压在北境头上几十年,是我一场仗一场仗地把北境的尊严打回来。

你现在让我退,我往哪里退?

就算我想退,西帐营的兄弟,北境南边的几十万百姓,他们能理解我吗?

他有些累了,收紧缰绳,让照夜马缓缓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都有很多无奈,以前扶京哥哥对我讲过,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是无奈,上有天威下有黎民,左右掣肘,你们有很多的不得已,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打仗。”

赫连洲气闷无比:这和陆扶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提到他?

“现在还不到讨论这个的时候,你不用提早担忧,说不定那时候你已经回了祁国,住在京城里,就算打起仗来也不关你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羡玉倏然红了眼,挣扎着要下马:“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已经长大了,我懂很多道理,我知道百姓过得有多苦,我不想打仗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说不关我的事?所以在你心里我还是三个月前那个娇生惯养,只顾着自己的林羡玉,是吗?”

“我没有。”

“你就是这么想的,你觉得我过不惯这里的生活,我急着想回家,可是我在很努力地适应啊,我在院子里种青菜和黄瓜,不是因为想家,我只是想过好在这里的每一天。你总是把我当孩子,根本看不到我的付出。”

听到林羡玉的哽咽声,赫连洲的心都快被他揉碎了,他想抱住林羡玉,林羡玉却挣扎着不让他抱,眼泪滴在照夜马的后背上。

“每次都这样,一边说着为我好,一边把我推开。抱了,亲了,把我的腿弄得那么疼,清醒了就冷着脸甩手走人,好多好多次,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林羡玉抹着眼泪,抽噎道:“如果不是喜欢你,我才不会忍你这么久。”

赫连洲心中升起巨大的悔意和慌乱,他真的没想到,林羡玉竟然全都懂。

他的逃避,他的失控,林羡玉全都懂。

他刚想把林羡玉揽进怀里,就听到林羡玉哭着说:“我不要喜欢你了,如果要一直这样伤心,我还不如回祁国呢。”

“玉儿!”赫连洲彻底慌了。

林羡玉却挣脱出他的怀抱,握着马鞍翻身下去,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马车里走。

赫连洲追到马车边,抓住马车缘木的手青筋暴起,他内心挣扎许久,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他可以哄,也可以不管以后,只想着眼前欢愉,但他不能不顾林羡玉的安全。他已经和太子摊牌,太子必然有所行动,再加上祁国七皇子的忽然到访,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玉儿,对不起。”他对着窗帷说。

里面只有小小的啜泣声。

上一篇:夫郎家的咸鱼翻身了

下一篇:愚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