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木非青
他为每一支擦过阿枭身边的箭矢而心惊,即使深知他能力超群。
他为阿枭脸上的每一次皱眉和撇嘴而担忧,即使他深知这小子惯会装委屈,卖可怜。
就连此刻,他心里也想着,自己不去陪庆功宴,那小子又要闹委屈了,肯定要借着酒劲撒泼,他的身子一时半会是歇不下了。
他继续往外走,看到与陆临川幼时冲突打架的地方,看到与剑术师傅练腿脚的地方,看到与母妃争吵,不欢而散的地方。
宫墙石板路,冰冷坚硬,埋藏了无数人的骸骨,埋没了无数人的姓名,把一个又一个的自由身圈在这方方正正的天空中,可这里也是他的家,他自小长大的地方,是他每逢战局绝境,支撑他意识清醒的地方。
他恨这里,却又想念着这里。
抬手抚上宫墙,空荡荡的皇宫又有何错呢?错的只是掌控这里的人罢了。
都不知道走了多久,满载的回忆都让他忘记了疲惫,他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梳理着自己的思绪,等他终于把万事想通,一抬眸,已是晨光熹微。
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正在心里埋怨着,这都几时几分了,也不见拓跋枭来找自己,怕是喝得酩酊大醉,早已将他抛之脑后,忘却今夕是何年。
正要判断方位往回走,身后突然传来马蹄疾驰声,他下意识抬手握住剑柄,回头却见来人的面孔熟悉,正是才在心里骂过的拓跋枭。
日光是从拓跋枭身后映照过来的,将一人一马投射成了墨色剪影,高高束起的马尾发髻随风飞扬散开,马匹因为急转勒马,侧抬起两条前腿,发出长长的嘶鸣。
天色渐浓,如同橙色的海洋打着层层海浪,像在天边放了一场火似的,暖了他四肢百骸,又铺展在拓跋枭身后,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比较记忆里那个拉着他学刀法的少年,一时竟有些恍惚。
拓跋枭好像跟他说了什么,被风吹散了,他没听清,自顾自地问道:“阿枭,你曾说只要我喜欢,把你父王大殿之上的玉雕砖石挖出来送我都行,这话还算数吗?”
拓跋枭似乎有些生气,怪他没如约去赴宴,亦或者怪他说话不作数,没回寝宫等人,总之他来接人,却不下马,咕哝道:“你要什么我没给过你?”
语气不善,陆棠鸢却没生气,歪头抬手遮避刺目日光,释然地笑了。
是啊,他要什么拓跋枭没给呢,他要整个北疆,拓跋枭也是不会吝啬的,他何曾受过欺负,是他一直在欺负拓跋枭啊。
“知道了,乖阿枭。”他试图看清拓跋枭的眼睛,“是哥哥做错了。”
即使面前只是一个墨色剪影,他还是从这轮廓里看出了阿枭的怔愣,“...哥哥,说什么呢…”
好吧,是他从前太过任性,如今道一句歉,就把拓跋枭震惊成这般模样。
他好脾气的凑近那只马匹,抬手搭在拓跋枭的膝盖上,“我是想回去的,只是不知不觉就走了许久,一抬眼,竟见天都已经亮了。”
或许旁人之间爱侣吵架误会,总要先闹个天翻地覆,解释清楚了,也要发泄情绪,掰扯出些前尘旧事来。
可是他们之间,只需陆棠鸢一个搭手。
“那我们和好了?”陆棠鸢道。
“哥哥,我没生气。”阿枭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是吗。”陆棠鸢笑,“你若是没生气,现下我应当坐在马背上,而不是仰视你,看到脖子酸疼。”
“不是…!”拓跋枭赶紧翻身下马,伸手托住陆棠鸢的脖颈揉了揉,“哥哥,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有些恍惚。”
“嗯?”陆棠鸢像只午后休憩的豹子,懒洋洋地靠在拓跋枭的手心里,眯着眼睛。
“我以为…你走了。”
听闻此言,陆棠鸢顿了顿,直起脖颈睁开眼睛,“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心里一揪,有个想法却不愿深想,怕牵动神经一起疼痛,可拓跋枭从不遮盖的眼眸可以透露出一切情绪,容不得他躲避。
拓跋枭没有酩酊大醉,更没有沉迷舞乐忘却时间,于他而言,虽然已经彻底占领大崇都城,但他心里的大石头仍旧没能落地,因为北疆的宏图壮志是攻占全天下得到统一,进行到都城还远远不够,而陆棠鸢的志愿,就只是向陆启正和陆弘发起报复。
他并不知道陆棠鸢对陆弘采取的是怎样的报复方式,以为大抵是像陆启正那样,找个惨烈的方式折磨致死,今夜时间已足够,那么陆棠鸢在世间唯一的执念和念想就消散了。
即使陆棠鸢给他吃过许多定心丸,承诺过要与他并肩为王,千次百次的告诉他要相守余生,他心里也不敢踏实。
毕竟,陆棠鸢想要骗他易如反掌。
所以他心里一直悬着,他不知道这些天来陆棠鸢的转变,究竟是真的有了感情,还是离开前对他的馈赠。
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害怕,言语确认身体确认都不够,陆棠鸢不算迅速的转变,也令他受宠若惊,让他害怕这一切只是幻梦一场。
他深知陆棠鸢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总是怕陆棠鸢只是哄着他,帮他达到报仇的目的,目的达成,他没了用,陆棠鸢又要去寻找下一方天地。
他心里如此默认,他不敢开口询问。
“哥哥,对不起,那是你已向我承诺过,我不该不信你,怀疑你。”拓跋枭眼眶有些湿润,在日光的背影里看不清楚,他上前一步埋进陆棠鸢的颈窝,湿凉的触感,比视觉更清晰,“从你让下人传话,说不来参加庆功宴那时起,我心里就隐隐有一个念头,我以为你今夜要走了。”
你身为九皇子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执着便是皇位和权力,当你脱离九皇子的身份,占据你心脏全部的就只有仇恨,如今连仇恨也消散,你这样厌恶皇权争斗的人,又怎会留下来陪着我呢?
说什么并肩为王,说什么共度余生。
你同我真挚承诺时,我总是相信的,可事后我又总是后怕的。
男人口头说说的话多了去了,你的眼神再真挚,也可以藏着万千的谎言,这一点,我早就见识过千百遍。
拓跋枭在心里如此想着,可他已经说不出来了,这些想法太酸太痛,就只能化作眼泪流出来。
当陆启正死在城墙的那一刻,拓跋枭感觉自己与陆棠鸢之间的牵绊断了一根,当陆棠鸢选择在庆功宴这夜提审陆弘的时候,他感觉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绊即将破碎。
陆棠鸢说会留下来,可是陆棠鸢一直都是利益为先的人,没有了仇恨,没有了对他的利用,还有什么值得陆棠鸢留下来呢?
就凭他这个不讨喜的工具吗?他自认没这么大分量。
陆棠鸢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摸拓跋枭的后颈,另一手又拍着他的脊背,无奈道:“你害怕做什么?你手下那么多官兵,我手无缚鸡之力,拦住一个我有什么难的?你何至于此。”
“我不会拦你的,哥哥。如若你要走,我不强求。”拓跋枭闷重的鼻音躲在陆棠鸢颈窝里,或许有第三人在,只能听见些孩童似的嗡嗡声,但是于陆棠鸢而言,这些委屈的似呓语一般的声音,这种黏黏糊糊的绕在耳边,惹人爱怜,“我还失忆的时候,你是迫于手下无人可用,不得不同我一道。后来在北疆的时候,也是因你孤立无援,想借助北疆的力量,才甘愿对我服软,你一直都是不情愿的。”
“哥哥,我很喜欢你,我很爱你。”拓跋枭紧紧抓着陆棠鸢后背的衣料,“所以我希望你高兴,你的前半生好苦,我再爱你也不想再强求。”
“所以你说不来庆功宴,你没有回到寝宫,我都没有来找你,我想…如果你想要的是自由,那我给你,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拓跋枭一直将这些压抑在心底不曾表露,毕竟他是主帅,也是陆棠鸢唯一的依靠和希望,他要表现出足够可靠的样子,更要表现出足够相信的样子,让陆棠鸢拥有安全感。
可他却忘了给自己寻一份安全感,独自忐忑,独自煎熬。
“那你怎么又来找我了?”
“我想你了。”拓跋枭用鼻尖在陆棠鸢的锁骨上蹭了蹭,衣领都被他蹭得杂乱,“我想送你一只传信鸟,哪怕一年一次,十年一次,我希望你能偶尔给我一封书信,遇到难处了,危险了,我、我还是有用。”
陆棠鸢自小就不擅长应对这种煽情的氛围,再感动,再温存,耐心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那样走了一夜,已经足够疲惫,如今又站在这里半天,拓跋枭还不要脸皮的压 过来,叫他腿骨都酸痛。
于是他像拎狗崽子一般,捏着拓跋枭的后脖梗子把他的头抬起来,“眼泪抹了我一身,怎么这么没出息,分明是你无理取闹,倒显得我是个负心汉了。”
陆棠鸢质问他:“我不是早说过,此后我对你说话,十分皆真,你这是当了耳旁风啊?”
拓跋枭垂着头,鬓角的发丝也耷拉着,被身后的风吹起,映在开始泛黄泛白的日光里,乱糟糟又充满活力,像个被挠炸了毛的小狗。
他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亮些,别那么幼稚,“哥哥,经历这样多的事情,我看得出你厌烦了朝堂事务与人心争斗,那你…是为了我留下的吗?”
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陆棠鸢都不屑于回答,可是看着拓跋枭泛红的脸颊和期待的眼睛,他又把挂在嘴边的刻薄咽了下去。
他并不是改变了好多,不是被磨平了棱角变成了好脾气,而是他本身就有柔软的一面,那些丑恶的人没有资格见到这一面,是阿枭的可爱与真诚敲散了他的冰封,别人从未触碰过的柔软之地,他全部献给了阿枭。
萨日曾说过的“珍贵的东西“,拓跋枭已然得到了。
陆棠鸢放开拓跋枭的后颈皮,指尖给它揉了揉,双手抬起捧着他泪湿的脸,“阿枭,我最后再说一遍,此后我对你,每一言每一语都不会是哄骗,仅此一遍,你若再不信,再去纠结些没有出息的事情,我是不会安慰你的,你自己烦闷到一头撞死,我也不会管你。”
“我是厌烦了皇权斗争和阴谋诡计,可是这皇权斗争和阴谋诡计里若有了你,我便觉得也没那么厌烦了。”
“没有了仇恨,我为你留下。”
“这次我没有被谁困住。”
“有你在身边,我永远自由。”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的场景图,我发在微博啦,大家可以看看夕阳策马的阿枭~
第79章 完结
自此,大崇都城以北,划归北疆,昭告天下,北疆出世。
此后,北疆王储拓跋枭领兵继续南下,前朝皇子陆棠鸢驻留都城为王。
分别六载,拓跋枭携北疆精兵一统河山,北疆王拓跋锪霆遂传位于拓跋枭、陆棠鸢。
二人皆男子,没有王后,只有双王,废黜后宫,百年之后,王位再择良者禅让之。
“朕分明忙活了三四个时辰,怎的才出来这些鬼东西?”陆棠鸢看着盘子里实在称不上是菜肴的食物混合物,抬起手就要倒掉。
拓跋枭在外征战六年,每年也只有他的生辰时才匆匆见一面,今日拓跋枭凯旋,算着时间,过了午时就能进宫了。
陆棠鸢想着,比起什么盛大的接风宴,拓跋枭大概更需要一桌家常菜和充分的休息时间,心血来潮想自己下厨,跟落月学了好半天,最终弄出一坨坨不知道算什么形状的东西。
“罢了,落月,你现在吩咐御膳房把饭菜备好吧,快些,还来得及。”说着,陆棠鸢又要把手中盘子里的“菜”,倒进更大的容器里一起丢掉。
“陛下,留着吧。”落月上前行礼,“只要是陛下您做的,他都会喜欢的。”
“啧,朕当然知道他喜欢,朕就是塞一团野草给他,他也喜欢。那我就真塞给他一团野草么?”拓跋枭在外征战多年,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如今回到这繁华之地,怎还能接着受苦。
还没争辩出个结果,门外就传来了焦急的脚步声,陆棠鸢如今身体大好,也间歇练着些功夫,这脚步他已经能辨认了。
大殿之门被推开,墨色的身影绕着正午的日光映入眼帘,铠甲未卸,刀剑未除,看样子是一到宫门前就直奔他的寝宫。
陆棠鸢当然是高兴,“怎么没人通报?”
拓跋枭三步并作两步快跑过来,冰冷的铠甲因着日光的沐浴而变得温暖,坚硬的胸怀也因为他脸颊与发丝的眷恋变得柔软,“哥哥莫怪,我不叫他们说的,我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陆棠鸢无奈:“你是皇帝了。”
没错,如今他是皇帝了。
如今他是天下共主,但是,在陆棠鸢面前,他就只是听话爱撒娇的阿枭。
他从不自称朕,从不用君臣之礼相待,陆棠鸢永远是他的主人,他的哥哥,他的爱人。
都是曾在黑暗与血泥里摸爬滚打过的人,都是乘着风雪奔波穿梭于黑夜中的人。
如今他们一个一袭白衣,一个身披白甲,共同相拥站在日光之”下,再没了污泥沼可困顿。
“什么皇帝?我永远是哥哥的阿枭。”
忠义也好,愚忠也罢,他此生以陆棠鸢为中心,永久。
第80章 【完结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