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国子监这边热热闹闹的分斋才告一段落。

眼看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在国子监蛰伏了一整天的暗卫这才回宫去向楼远钧禀报今天的事。

由于江从鱼和那位郗直讲说悄悄话时挨得太近,连暗卫也不清楚江从鱼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能叫对方回心转意的话。

楼远钧听在耳里,关注点却不在对话的内容上。他双手交叉在身前,挑眉问:“离得多近?”

暗卫:。

楼远钧问起了,暗卫也只能如实禀报并补充说明:其实江从鱼后面和其他同窗说话时也是这个距离,应该也算不得……算不得多特别吧。

楼远钧神色淡淡地说道:“下去吧。”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江从鱼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他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人,跟谁都亲近不起来;江从鱼则看谁都觉得对方人不坏,跟谁都热络得不得了。

他们才见了几面,江从鱼便能大大咧咧地跟他共浴同眠,是因为江从鱼对旁人也是这样的。

上回江从鱼与袁骞之所以一起迟到,不就是他们一起夜宿城外回来晚了吗?

什么哥哥弟弟,什么一见就喜欢,根本当不得真。

同样的话江从鱼早就不知对旁人说过多少回了。

傻子才会信。

楼远钧默不作声地将指间温润的玉戒转了个圈,这玉戒是他登基那年命人给自己打磨出来的,取的是警戒之意。

每当自己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他便摩挲玉戒把那些想法压下去。倘若还不能尽数压下,那就再把它转上一周,告诫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心思。

很快地,楼远钧轻笑起来。

他可不是傻子。

第18章

楼远钧叫人不用经常汇报江从鱼的事了,只要他好好地在国子监里上课,应当也闹不出什么祸事来。

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关心江从鱼交了几个朋友。

只不过为防有人对江从鱼不利,楼远钧也没把暗中保护的人撤回来。

当年江清泓帮过的人不少,杀过的人也不少,难免会有人想报复回来。且江从鱼年纪尚小,分辨不出谁好谁坏,很容易着了旁人的道。

楼远钧特意命柳栖桐去把人接到京师来,可不是为了让江从鱼当靶子的。

他是要让江从鱼享受旁人比不了的荣华富贵,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只要一心一意为他效忠,即便自己人不在了也能恩及子孙后代。

楼远钧独自琢磨良久,又把隐在暗处的暗卫喊了出来,命他们若是寻常的事就不用报了,但若是江从鱼与人起了矛盾挨了欺负还是得告诉他一声。

暗卫喏然应下。

……

江从鱼哪里知道就国子监分个斋的功夫,他楼师兄心里已经兀自来了个千转百回。

郗直讲果然不太受欢迎,别的斋很多都满人了,就他们斋只有少得可怜的二十二人,还多出一间空斋舍来了。

江从鱼对此倒是很满意,当即兴高采烈地与众人商量起这空斋舍的用出来。

虽说这斋舍临近茅房,但拿来摆些杂物还是很不错的,众人便齐心协力把它收拾出来,将院中一些乱摆乱放的杂物安置到里头。

这样他们每日晨起锻炼就够位置了!

接下来几天,何子言几人就见证了什么叫鱼入大海:江从鱼一开始忽悠人家说睡哪都一样,结果竟真的叫他做到了!

他一个人今天睡这边、明天睡那边,时常出没在不同的床铺上与人聊人生聊理想聊第二天吃点啥。

明摆着是仗着致知斋空铺多到处浪。

不过数日功夫,本斋的二十二人就因为江从鱼的存在而亲如一家了,每天早上都一同起来锻炼身体的那种。

至于那郗直讲,竟还真是每日只在上课时出现一下,告诉他们要从哪一卷读到哪一卷,便又用书盖着脸补觉去了。

致知斋中不少都是没得选才来了这一斋,见郗直讲日日如此,心中不免凄苦,觉得自己根本学不到东西,过几个月便要被逐出国子监了。

这日江从鱼吃过饭回到本斋,便见新舍友邹迎在那里抹眼泪,不由上前关心道:“你这是怎么啦?”

邹迎忙把泪给擦掉,说道:“没什么。”

还是江从鱼再三探问,邹迎才说出自己为啥偷偷哭。

他是小地方来的,基础本就薄弱,所以分斋考试落到了丙榜。这本也没什么,只要他抓紧机会迎头赶上就好,偏偏郗直讲又什么都不给他们讲。

今儿遇到与秦溯分到一斋的同窗,对方很不客气地奚落了他一通,说他过几个月说不准就要被退回原籍了。

一想到家中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邹迎便觉自己白瞎了这个进国子监的大好机会,痛恨怎么就不考好一点!

倘若真的没待几个月就回去,他父母都得跟着他颜面扫地。

江从鱼也知道郗直讲这几天的态度确实让人很没安全感,他劝慰道:“这才刚分斋没几天呢,过段时间说不准郗直讲就给我们讲课了。”

邹迎虽不太信,却还是收了泪打起精神看书去。

江从鱼自己是乐得清闲的,只是眼看邹迎与其他被逼无奈进了致知斋的人一天天消沉下去,他又有些不忍。

于是江从鱼私底下去寻郗直讲。

郗直讲在斋堂旁的直舍里补觉。

每斋都有这么一处直舍可供学官歇息,郗直讲这处直舍恰巧临水而筑,瞧着十分清幽雅致。

偏江从鱼是个煞风景的,一进屋就开始嘀咕:“马上就是夏天了,这边蚊虫肯定很多。”

郗直讲最近已经听到几次蚊子的嗡嗡声了,又听江从鱼这么一嘀咕,当即坐起身看向江从鱼:“都散学了,你跑来做什么?”

江从鱼道:“您是不是该给我们讲课了?”

郗直讲瞥了他一眼,说道:“是你自己非要选我带的斋,难道不知道我是不讲课的?”

江从鱼矢口否认:“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您当初才华横溢,本来都要三元及第了,却因为长了张好脸被钦点为探花郎!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讲起课来也一定很厉害。”

郗直讲冷嗤:“少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套。”

江从鱼见夸人这招没效果,马上开始改弦更张,给郗直讲说起邹迎他们的难处:他们辛辛苦苦从偏远州县跋山涉水来到京师,难道您忍心让他们什么都没学到就黯然归乡?!

郗直讲道:“早些死了心才好,他们这种出身的家伙最不该有妄想。”

江从鱼生气了,与他辩驳起来:“您自己不也是农家出身吗?”

郗直讲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罪”字:“所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

当年他二十一岁金榜题名,怀着满腔热血来到京师,想凭借自己一身才学澄清世道。

结果只因不想屈从荒淫无耻的权贵,全家都遭他连累吃了不少苦头,自己额上也刺了个罪字,走到哪都遭人白眼,连卖力气养活自己都没人愿意收。

如今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再也没有什么远大报复。若非新皇再三征召,自己又不想再让年迈的父母被旁人轻贱,他恐怕连国子监直讲这个职位都不会要。

江从鱼听郗直讲来了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也想起了郗直讲的遭遇。

是楼远钧给他讲的。

分斋这么重要的事,他跟楼远钧凑一起自然聊到了。

得知他想学点真本领,楼远钧便给他提了郗直讲,说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不愿再展露而已。

提起郗直讲当年的遭遇,楼远钧也是惋惜至极,认为没了这么个人才着实是朝廷的损失。

江从鱼用来让郗直讲收下自己的“悄悄话”,也是他从楼远钧那里听来的秘辛——

郗直讲当初曾以京中权贵为原型写了许多不堪入目的艳情话本,等到那些先皇爱重的权贵倒了台,不少人赫然发现这些书中所写的内容都是真的!

众人把这些艳情话本奉为经典,这些年一直在深挖作者到底是谁。

可惜谁都没找着,只能把那几本“经典”买回家反复阅读、仔细揣摩。香艳不香艳不要紧,他们主要是想批判这些令人发指的丑恶行为!

于是江从鱼那天就对郗直讲说了这么一句话:“郗直讲,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写过什么话本的对吧……”

郗直讲:。

他那时候真就只是想发泄心头恶气(顺便赚点润笔费养家糊口),谁知道后来会有神经病把它们推上神坛!

江从鱼已经在楼远钧面前夸下海口,说是自己一准可以让郗直讲振作起来,现在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他说道:“陛下与先皇不一样,陛下是个明君!”

郗直讲笑出声来:“当年先皇刚登基时,许多人也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这些王侯将相能有什么不一样?兴许他们会为了所谓的明君名头装上一装,可本质上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天下臣民皆是他们手中的棋子,你没了用处肯定是说放弃就放弃。

见江从鱼还想辩驳什么,郗直讲卷起手里的书敲了敲他脑袋,问道:“你面过圣了?”

江从鱼闷闷地答:“没面过。”

郗直讲道:“连见都没见过你就一口一个明君,谁能信你的鬼话?”

江从鱼道:“陛下人可好了,给了我老多赏赐!”

郗直讲客观评价江从鱼的是非观:“知道了,你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傻子。”

江从鱼噎住。

郗直讲的观念明显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不可能靠着三言两语就说动对方。

再拿写话本的事来威胁郗直讲就更不行了,谁受得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威胁。

江从鱼顿时蔫了下去,不知该怎么帮邹迎说动郗直讲,更不知道怎么实现自己在楼远钧说出的豪言壮语。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郗直讲瞧见他那模样,扔开了手里那本书,说道:“行了,他们不就想学点应试的东西吗?明儿我就给他们讲。”

江从鱼一下子又支棱起来了,高兴地道:“那可太好了!”

郗直讲道:“我能教你的东西,你老师应当都教过你,你欢喜什么?”

江从鱼“咦”了一声,不答反问:“您认识我老师吗?”

郗直讲道:“不认识,但听说过。南杨北张里头的‘杨’字不就是你师父家的吗?他要是连这点学问都教不了你,恐怕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杨了。”

江从鱼恍然了悟。

郗直讲让他赶紧回去,别在这里烦着他。

江从鱼麻溜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