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江从鱼思来想去,决定先哄了再说,这个他熟练。
京师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陵游说楼远钧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也该走了。
江从鱼这才想起陵游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居,很是不舍地送他出城。
陵游嘴上说“送什么送”,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两人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城外走去,路上正好遇到镇南侯父子二人从郊外回来。
江从鱼见到认出了身着素白衣袍的镇南侯,停下来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镇南侯原本要笑着回应他,见到停在不远处等江从鱼的陵游后却怔了一下。
陵游笑了笑,朝镇南侯喊了声“侯爷”,便招呼江从鱼:“你还送不送我?”
江从鱼忙挥别镇南侯追了上去,嘴里说道:“说好要送你到长亭那儿的,那肯定要送到!”
陵游嗤了一声,打马踏雪前行,没再回头看半眼。
镇南侯仍立马在原处。
“父亲?”
镇南侯长子忍不住开口。
镇南侯握紧了缰绳,说道:“走吧,回去了。”
那个孩子……早就死了,他亲自扔到乱葬岗的。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哪有可能活下来?如果早知道她得知孩子死讯后会在宫中投井自尽,他不会那么决然地扔掉他。
哪怕那孩子极有可能是那昏君的血脉,他也会把他抚养成人。
可惜没有如果。
他那时候太年轻,既保护不了她,也忍受不了那样的屈辱。
第96章
江从鱼送陵游到城外长亭处,正要掏出瓶酒与陵游喝两口践行酒,忽见不远处有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马上是两个驿夫打扮的人,看起来有相当要紧的急报要送入京师。
江从鱼面色有些担忧,陵游瞧出来了,说道:“你又不是皇帝,你担心什么?”
每是看着江从鱼每日操心这、操心那,他都觉得心怀天下真是累人,大魏江山那般辽阔,几乎时刻都有天灾人祸发生,朝廷一个没顾及,地方上就有可能发生起义。
起义的全是寻常百姓,你们能拿他怎么办?今日杀光,明日也杀光,朝廷册簿上的人口数只会越来越少。
偏江从鱼不觉得辛苦,每次都跟着楼远钧一起烦恼,仿佛那天下也有他的一份似的。现在人家不让他掺和了,他还上赶着跟人家一起忧国忧民,没出息!
江从鱼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知道不远处就有个驿站,对陵游提议,“我们去山背那个驿站看看。”
陵游无所谓,跟着江从鱼一起骑马绕着山麓往后走,不一会儿便见到驿站。
驿站主事的正好在,见江从鱼虽穿着常服,气度却很是不凡,不由赔着笑脸迎上来。
江从鱼亮出身份问起对方刚才送进京的是什么急报。
那主事的忙答道:“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就是河东遭灾了,不少灾民正在往京师跑。底下的人觉得不妙,赶紧上报。”
这主事的说着说着就有点官场老油条的腔调。
“哪年没点灾祸,一窝蜂往京师跑有什么用?大伙饿几天冻几天,忍忍就过去了。”
江从鱼皱了皱眉,不太喜欢这样的话。
当真遇到各种突发灾情,朝廷能为百姓做的事确实少得很,唯有选拔更出色的官员去做好地方工作。
只不过此人升到了驿站主事,怎么都算拿了二三十年朝廷俸禄了,竟能说出让受灾百姓“忍忍就过去了”这种话。
难怪以前有些人总爱发表些满怀怨愤的诗文,大骂朝廷上下全是蠹虫了。
基层官吏算得上是直接接触当地百姓的人了,他们对待百姓的态度尚且如此,那些真正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如何能体恤百姓的艰苦、怎么做到他们口中的为国为民?
不过都是些挂在他们嘴边博取名利的空话而已。
江从鱼心中不乐,记下了对方的姓名,与陵游一起离开了驿站。
陵游漫不经心地掏出酒葫芦喝了口酒。
江从鱼道:“小心喝醉了堕马。”
京官堕马的事故并不少见,不少人负伤在家休息还要跟人和诗纪念自己这难忘的体验,是以江从鱼在翰林院读了不少这种“堕马诗”,对于这类事故还是相当警惕的。
陵游道:“你以为谁的酒量都和你这么差?”
江从鱼道:“胡说八道,我酒量好得很,我连和草原人喝酒都没输过。”
陵游也觉得挺稀奇,江从鱼这酒劲不是当场上来的,还能让他清醒着回到自己的住处才倒下。倒下后他也不闹腾,就是比较好哄,人家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乖得要命。
倒是能给外人一种他酒量很好的错觉。
陵游道:“我走了。”
江从鱼不舍地道:“你在地方上若是看到什么情况,记得写信告诉我。”
陵游点头,往前骑了一段路,才发现江从鱼没回城,而是往另一条岔路走。
“你去哪儿?”
陵游调转马头追了上去。
江从鱼道:“听说已经有些灾民去了附近的义庄,我去看看他们的情况。”他在周围有个庄子,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先让他们在里头过个冬,熬过了这个冬天再考虑别的。
陵游一语不发地跟着他往义庄方向走。
江从鱼奇道:“你不走了?”
陵游道:“大灾之后常有大疫,这些人不知有没有带病的,我怕我一走你人就没了。”
江从鱼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忙说道:“那你要看清楚点,京师人口稠密,若是出现时疫可不是开玩笑的。”
陵游看了眼灰沉沉的天色,叹着气道:“放心吧,这个我熟,我从小就跟着师父治时疫。”
少年时跟着师父走遍大江南北的记忆涌上心头,陵游觉得自己幸运至极。比起陷入皇家纷争或者面对相看两厌的家人,倒不如这样逍遥自在地长大。
两人骑马来到义庄,只见里头停着不少棺木。
这是周围许多没来得及下葬之人寄放棺木的地方,有些是因为家贫,有些是因为路远,许是棺柩多了,整座义庄便给人一种阴沉幽冷之感。
若是有得选,谁都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落脚。
可惜逃难到此的人能有什么选择?
进城是不可能的,他们没有路引,形容狼狈,一旦遇到官差就会被驱逐。
原路返还也不行,最近是雨雪天气,且他们衣物单薄,又没有衣物,哪里还能活着走回家?他们只能在愿意收容他们的义庄落脚,讨几口稀到不能再稀的稀饭吃。
虽说夜里瘆人了点,但一口热米下肚至少能活下来。
江从鱼才刚迈步踏入义庄,就听到有人的哀嚎声。他心中一紧,循声找了过去,只见有人正在替另一个人剜腿上的腐肉,应当是伤口拖太久了,创口处的肉已经全都腐坏,再拖下去估计整条腿都要不得了!
江从鱼见此惨况,忍不住转头看向慢悠悠走进来的陵游。
陵游道:“真是欠了你的。”他直接用酒洗净手,对那颤抖着下刀的流民少年开口,“让开,我来处理。”
那少年才十一二岁,眼眶中噙满热泪,却不敢哭出来,怕泪水模糊了视线。
江从鱼心中恻然,宽慰道:“我朋友是很厉害的医家,你让开换他处理创口,这位大哥的腿肯定会没事的。”
陵游否认道:“我可没这么说,你别替我说大话。”
江从鱼一滞,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安慰人可能会给陵游带来麻烦。
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外行医的,哪里能给人打包票说一定会治好?若是遇上不讲理的人,说不准会翻脸找医家麻烦。
只不过他扫视一圈,周围俱是瘦到脱形的流民,连能好好坐起来的都没几个,哪里像是能伤到陵游的?
江从鱼说道:“放心吧,他就是说话不好听,给人治病一向尽心尽力。”
瘦弱少年重重点头,用力擦掉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看向陵游处理创口的动作。与他生涩的剜肉手法比起来,锋利的小刀在陵游手里看起来灵活至极,没一会创口处的腐肉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最初其实只是表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挖开才知道里头已经坏了拳头那么大的一块肉,硬生生给伤者的大腿剜出个窟窿来。
这么大的创面,须得维持洁净的环境才能保住这条腿。
陵游转头对江从鱼道:“不是说你在附近有个庄子吗?把人抬过去养着。”
他看了一圈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流民,知晓江从鱼肯定不可能撇下他们不管,又补充道:“能走的搀着走不动的跟着一起过去,等会我给你们都看看。”
“我身边这位是永宁侯,前两年考出来的状元郎,他说的话能直接传到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去,你们有什么要上报的情况可以给他讲。”
众流民脸上都迸出希冀的光芒,其中一位乡老起身郑重朝江从鱼拜谢。他潸然泪下,哽咽着说道:“大人明鉴,我们不是想作乱,只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往京师逃。”
他们的想法都很简单,天子脚下总不至于也饿死人,只要来了京师总有他们的一口饭吃。
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他们待在这义庄虽然要与棺柩作伴,却也能得到好心人施舍的稀粥。
他们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如今竟连这种与白水无异的粥都得靠别人的善心才能吃上,如何不叫他们老泪纵横?
江从鱼哪能让这比自己老师还要年长许多的老人家朝自己行大礼,忙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说道:“我先去庄子那边安排好,一会再让人过来接你们。”
说完他也没耽搁,风风火火地朝自己在附近的庄子走去。
没有主家的命令,这些庄子都是不可能接纳流民的。
接纳了一个就可能来一百个,且不说小小的庄子是不是安置得下,便是安置得下也没人敢擅自收留那么多来历不明的人啊!
江从鱼虽来得不多,但庄上的管事还是认得他的,诚惶诚恐地跑出来迎接。
一到了江从鱼面前,管事便笑着问道:“侯爷是要过来小住吗?”
江从鱼三言两语把流民的事告诉管事。
考虑到陵游说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从鱼让管事腾出些空屋来供他们单独住一边,尽量先不要让庄户中的老弱妇孺接触流民。
江从鱼与陵游认识久了,对如何防范时疫也有了一定概念,很快便把事情交待好了。
至于随后要怎么安置这些流民,江从鱼让管事一切听从陵游安排。
得知流民之中有行动不便的,管事马上喊了些青壮过去帮忙抬人。
没一会,陵游就与众流民一起到了庄子上。
陵游见这边条件挺好,对江从鱼说道:“你先回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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