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肥桂
不远处有几个简陋的茅草屋子,其中有一处门脸稍稍平整些的,就是薛忠的住处。
透过纸糊的窗子,还能看到些许灯光,忠叔应该还没有休息,二人怕他人发现多生事端,猫着身子轻手轻脚的往那边走去。
“砰砰砰。”牛耿轻轻叩响了薛忠茅屋的木门。
可里面却无人应声。
“砰砰砰。”牛耿又敲了几下,却还是无人应。薛照青奇怪,明明点着烛火,怎么屋里会是空荡荡的?他屏住呼吸趴在木门上细细听着里面的声音,里面并非毫无动静,一阵子奇怪的呜呜声通过门板穿了过来,这声音似乎故意被什么东西压制着,不让传出来似的,难道是?
薛照青心里一惊,脑袋里只浮现出了杀人灭口几个字,姨娘一伙人敢施计把牛耿赶走,趁人不注意捂死个花甲老人又有何难?
他心里一急,一脚踹开了房门,却见屋里除了忠叔什么人都没有,只是这油灯昏暗下的薛忠正捂着鼻子嘴巴哭的伤心,两行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滴答着,一对白眉锁的紧紧的,一见自己木门被人踹开,薛忠先是惊的止住了哭,看清楚门口人的长相之后,他却腾的把二人往屋里拽了进来,再三确认了四下无人之后,才赶紧把木门从里面关的死死的。
第50章
“牛二?……你小子怎么出现在这里?”薛忠惊的连眼泪都没有擦干净,把牛耿拉到微弱的油灯前面,反复确认的他的长相。
“叔,一言难尽哩。你是咋了么?咋这个样子?”
“哎……。”薛忠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红肿的眼眶子里又浮起了点点水汽。
“今天二夫人和二少爷下了令哩,要赶我走,虽说我老头子早想辞了回乡下抱孙子,可薛家如今这份光景,我如何能安心的走了呢?更何况,他们今日说……说……说找到了大少爷的尸体,我那可怜的大少爷,怎么就客死他乡了?!”说罢,薛忠止不住又摸了一把眼泪。
“尸体?怎么可能,忠叔,您看他是谁?”牛耿拿手绢擦了薛照青脸上的灶底灰,推到了薛忠面前。
“大……大少爷?!你,没死?”薛忠大惊,反复揉了揉一双昏花的老眼盯着薛照青看。
“忠叔,我真是没事儿哩,这不是好好的。”薛照青扶了薛忠坐在炕上,牛耿拿屋里的水壶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茶,也坐在一边。
“大少爷,您既然没有死,为何不回来?二夫人那娘家的舅爷说你是东林党人,被官府通缉,已经在围捕中被打死了!”
“哼,东林党人,也亏了他田德桂想的出来,清远书院关门之后,我就是被他骗到了澄城,他还差人偷了我的马还有我的钱,我一路颠簸流浪到了渭北,遇到了牛耿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啊?是他一直在说谎?可不对啊,他手里有一封信,据他说是你写给东林党领袖之一的周老先生的,就是因为这一封信,老爷才信了他的话,结果急气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忠叔,我正想问你,爹的身体一向不错,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
“哎,前几个月没听说你出事的时候,老爷便时常上火,咽痛口干的,那时只以为是春分干燥,也没当回事儿,可田德桂带了信来找过老爷之后,老爷以为你真的牵扯到了东林党事情里去,一下就在书房晕了过去,醒过来之后口不能言,手不能动,郎中只说急火攻心,可吃了这么久的药,怎么都不见好,到现在连坐起来都难。”
薛照青和牛耿相互对视了一下,显然二人都想起了陈老头的那话,家中常请的这位郎中,多半已经被姨娘他们收买了。
“那爹病了之后,家里的事情是谁来打理?”薛照青继续问道。
“别提了,自老爷病倒之后,就由二少爷暂且管着地里的杂事儿,可二少爷不是个管事儿的材料,每天不是逗鸟遛狗,就是去窑子里找姑娘,内院的事儿现在是二夫人说的算,那地里收租子的活,他竟然全交给他那姓田的舅舅了。”
“田德桂?他不是还在西安府周大善人那里有一份差事,难道也不要了么?”
“早辞掉了,那差事能赚下的月钱哪里够他挥霍的,自打他管这收租子的事情以来,中间克扣了多少,老奴都数不清了,今年的春租,收上来的粮足足有三成是坏的发霉的,他拿这坏粮替了好粮,光这一项就有百两银子入账。而且他出入都要四人大轿子抬着,外面吃喝嫖赌样样都蘸,哪个花的不是薛家的钱!”
“简直就是一条狂妄的米虫!”薛照青攥起拳头,狠狠打在炕头之上,恨得咬牙切齿:“田德桂这么胡作非为,照文全然不管么?!”
“二少爷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两三个月前,他借着给老爷冲喜的名头,娶了原来老太太屋里的金凤当小妾,结果金凤仗着自己在薛家时间长,又是新纳的房,处处不让二少奶奶,可二少奶奶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常常隔着一个院子指桑骂槐,扰的全家不得清净,二少爷一见她两就躲,常常在窑子里一住好几天都不回家,哪里还有闲工夫管他舅舅。”
“那,那……”薛照青被气到全身发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哎,昨日舅爷便遣散了我们这些个长工,由头是我们偷奸耍滑,倚老卖老,让我们明日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薛家,他自己找来了他老家的亲戚来干薛家的活,可那些人根本不是庄稼人该有的样子,这薛家的良田送到他们手上,还不知道怎么被糟蹋个干净。如今,其他的长工都走完了,就剩下我,这也收拾好了东西,打算明天一早动身的。”薛忠指指炕上,二人一看,果然有一个包裹的好好的粗麻黑布包裹。
“忠叔,你不能走哩。你在薛家劳心劳力了这么多年,就算真的要回乡看孙子,我们薛家也得给你笔足够的养老钱才对,哪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老奴谢过大少爷了,可如今这样,二夫人,二少爷和舅老爷三个人已经掌下了薛家大半的事物和银钱,也对外宣称说你已经克死他乡,况且还给你按了一个东林党人的名头,就算您正大光明的回来家里,可薛家其他支脉的叔伯也肯定会顾忌你东林党人的身份,偏向二少爷的。”
薛忠说的没有错,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他们薛家虽说有些家业,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布衣,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可以让他们整个家族翻船。所以若东林党人的帽子不摘,薛照青就算踏着门槛回来了,也不会有任何支脉的叔伯愿意帮他。
可难道就看着自家的产业生生烂在这群米虫人渣手里么?薛照青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脸上阴郁一片。
“青儿,为何不求助大管家?”牛耿的一句话,瞬间点透了薛照青,对啊,还有大管家,他为人一向正直,必定不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薛照青看着薛忠,似乎在问他的意思。
薛忠想了一下,虽说稍微点了点头,可是脸上的愁容却一点没少:“大管家的确信的过,这些时日里,也是他拼尽全力护住了薛家的那点家底子,我听前院人说,二夫人和二少爷曾威逼利诱他交出薛家的房契地契和田契,但他硬是用老爷在世,贸然交出给少爷是对老爷的大不敬为理由,没往上交,若不是这些东西除了老爷,就他知道放在哪里,怕是二夫人几人早就要对他下手了。”
薛忠稍稍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大管家再厉害,不过也是奴仆一个,若老爷当真不好了,交出这三样契约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薛照青听罢,暂且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忠叔,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把我害到这颠沛流离地步的仇我一定要向他们讨,害的牛大娘病死的罪他们也得恕,更何况还有害我爹,败我薛家家产的罪,都不能这么算了!”
薛忠看着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大少爷,像是不认识了一样,他记忆里的薛照青从来都是谦谦公子的模样,从小生的俊俏不说,为人更是谦和,薛家被二夫人一家搅得鸡犬不宁的这些时日里,他并非没有想过若是薛照青回来主持家务会是什么一番光景,可这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薛家的大少爷,还是乖乖做个读书人的好,他毕竟不是沾染这红尘是非的性子。
可现下薛照青的样子,怒发冲冠,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毁了薛家的人一个个通通赶出去的样儿,薛忠的确没有见过,也从未想过一向和善的他,发起怒来竟也能这样让人害怕,让人畏惧,却也让人安心。
“忠叔,这些时日,得委屈你先回乡下了,等我躲了这掌家的权之后,我定会派人为您送去安养晚年的银钱。”薛照青说着,从怀里拿了一带银子,往薛忠怀里塞。
“大少爷,这个使不得,您这是要折煞我哩。”
“拿着吧,忠叔,我现在不比往日,手头能用的钱也不多,您回乡也是需要盘缠的,更何况家里还有小孙子等您给他带些城里新奇的玩意呢。”薛忠听罢,这才乖乖的收下了银钱。
“忠叔,为了怕引起姨娘几人的怀疑,您明日一早就收拾包裹走吧,而且走的时候该怎么伤心怎么伤心,千万不要露出半点高兴的样子,万一他们心里起疑,知道我和牛耿哥已经回来了,那就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想抢回家产,就更难了。”薛照青叮嘱着。
“哎哎,这些个事儿,老奴都懂哩,只要能帮着大少爷,让老奴干啥都愿意哩。”
“青儿,时候不早了,咱回去客栈吧,让忠叔歇歇,明早还得早起演戏哩。”
“嗯,如此,忠叔,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罢二人一如来的时候,轻手轻脚的退出了薛忠的茅屋,往后院矮墙处去了。
薛忠探着脑袋从木门里往外看,直到看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才缩了回去。大少爷这一回来像是给他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也不哭了,也不难受了,可却比头先多了一些困惑:青儿,青儿……,牛二那小子怎么敢这么称呼大少爷,出了门子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