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蔓荷桥影
“不许动。”古兰时的语气不容置喙,“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你想要留疤吗?”
贺裕蹬了他一脚:“留疤怎么了,嫌丑你就找别人去。”
古兰时又按住他的脚腕,轻轻道:“我不嫌丑,我是怕你崩裂了伤口,要重新上药。”
贺裕身形一定,收回了脚。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或许……也不喜欢我。”古兰时尽量放低了姿态,“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在这个地方,你肯定是安全的。”
贺裕听着他别扭的语气,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
过去的古兰时,哪里会这么跟自己讲话?
“别的我不说了。”古兰时将他的脚塞回被子里,“陆瑾的命我会一直留着,你先好好休息,等睡醒了再去看他。”
贺裕摇了摇头,抓住了他的手:“我现在就想去。”
古兰时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
乌夜国的地牢有点像中原人的驯兽所,里面的人被关在一个又一个的笼子里,笼子上还都是倒刺。
这里不透光,关久了的人会变成瞎子。湿气比地上要重一些,还有些闷热。
哀嚎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贺裕有点害怕这种地方,不过还好古兰时一直搂着他,他能感受到对方手上的温热。
走了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们才走到了陆瑾的笼子边上。
陆瑾披头散发地躺在笼子里,身上遍布伤口,几乎没有一处好地方,若不是他的胸脯还有些起伏,贺裕大概会以为这是个死人。
周围的狱卒点燃了两个火把,照亮了陆瑾的脸。
陆瑾勉强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变得浑浊,看上去像是瞎了一般。
贺裕被吓了一跳,他看着对方遍布血渍的脸,心中一沉。
陆瑾看着他,嘴角抽了一下,似乎是在笑:“王爷真是命大啊。”
贺裕心中沉痛,听到对方这么开口,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为什么……”他喃喃道。
陆瑾想要抬头,却动弹不了一点,只能放弃,低着头,沙哑道:“王爷问哪个为什么?”
“为什么要害我。”贺裕颤着声音,“我那么相信你。”
“大概是因为,我就是个恩将仇报的烂货吧。”陆瑾自顾自道,“若是在下心狠一些,王爷早该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贺裕想要上前,古兰时害怕他被笼子上的刺伤到,又将人拽了回来:“别冲动。”
“你说清楚!”贺裕几乎是喊了出来。
第62章 单独谈话
陆瑾喑哑地笑出声,齿间、嘴角边,全部都是血,往日温润谦和的模样已不再,他现在看上去有些瘆人。
“告诉你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他伸出手,颤抖着指向贺裕身边的古兰时,“让他离开,我只说给你一个听。”
闻言,古兰时皱起眉:“你别太过分了。”
贺裕下意识地缩在古兰时的怀中,没有回答什么。
陆瑾凌乱的头发散落在脸上,一副随时准备赴死的模样:“王爷,您自已选一样吧。”
贺裕喉结滑动,犹豫了片刻,将古兰时轻轻推开了:“你在外面等我。”
古兰时有些不赞同:“你不怕他再找机会害你吗?”
贺裕的眼睫扑闪了一下,在火光中,他的侧脸柔和了几分。
他的眼神好像还是很害怕,但是他没有改变主意:“我会保护好自己。”
陆瑾看着这二人防贼似的防着自己,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大殿下,在下现在这副模样还怎么害人,你关心则乱了。”
古兰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闪现寒光:“你最好老实一点,不然……你知道孤的手段。”
陆瑾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着。
大概是因为快要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感到害怕了。
“我只给你们半刻钟的时间,时间一到我就会带你走。”古兰时对着贺裕说完这句话后,就离开了陆瑾的牢笼。
地牢中阴湿重寒,细听还有滴水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渗出来的。
贺裕和陆瑾保持着距离,然后慢慢蹲了下来,跟他平视:“如果母后知道自己当年费尽心思救下的孩子是如此心肠歹毒的人,大概会不得安息。”
陆瑾听到对方提起先皇后,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垂下了头:“我不欠她的,更不欠你们姓贺的。”
贺裕心中一寒:“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陆瑾喃喃道,“难道你们的母后没有跟你说过,我陆家一家人都为孟家而死了吗?”
贺裕屏气凝神,听着他说话。
“当年先皇下令抄斩孟家人,孟家下人通通发卖为奴。但是在官兵进府抓人之前,他们就商量好了,让我三岁的妹妹顶替你们孟家小小姐去斩首,把我年逾七十的祖母换成卧病不起的孟家老太太,而我父母是孟家军的后勤……早在很久之前就死在了孟将军的战场上。”
“孟家人将我塞到皇后的宫中,那是他们因为有愧于我家里人。”陆瑾眼神涣散,嘴角的皮已经干裂,他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声音沙哑得似乎到了垂暮之年一般,“是了,我们是家养的奴才,按理说就该为主子死。”
“可是我不甘心,我看着你们兄弟俩在皇宫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想起我那被斩首的妹妹,她死的时候,话都说不利索。”陆瑾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贺裕,“我不该恨你吗,我不能恨你吗?”
贺裕的眉头忽然皱得很深,心又开始揪疼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股情绪从何而来,他只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殿下,小殿下,请允许我再这么叫您一次。”陆瑾扯了扯嘴角,“陆某这一生只为了一件事而活,那就是……报仇。”
“于是我进了齐国军中,得到大皇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的重用。”他慢慢道,“然后再卖给乌夜国一个人情,透露了行军的消息。”
听到这句话,贺裕忽然攀住了笼子,细嫩的手掌瞬间被笼子上的刺被扎伤。
他看着陆瑾,嘴里蹦出了几个字:“畜生……”
陆瑾欣赏着对方满怀恨意的眼神,继续道:“那一战,齐国伤亡惨重,乌夜国大胜,先皇很是生气,差点要剥了贺昭的王位。”
贺裕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陆瑾!你他娘的真是个畜生……”
“后来,我投奔了乌夜国。”陆瑾阖上了眼睛,“王爷,你知道前几天我有多想弄死你吗?追兵明明马上要追上来了,我却带着你逃到了另一个院子里。我的匕首都快要掏出来了,却又按回去了。”
贺裕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差点被对方给杀了。
“王爷,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很单纯,像一只白纸一样,让人不忍心伤害。从小到大,什么脏的臭的都是贺昭在你前面顶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一直都是被保护得好好的孩子……”陆瑾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我就恨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第63章 错不在你
陆瑾的眼神看似是饱含了浓浓的恨意,但是在这充满怨气的目光背后,好像还有一层别的情愫。
贺裕慢慢地松开了手,血顺着细白的手指淌了下来,他颤抖着胳膊,问道:“你可知道那一战,齐国死了多少人?”
他对前线的事情不太了解,但是因为那一战太过于惨烈,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贺昭打了败仗。
那时候夺嫡之事愈演愈烈,贺昭差点因为这件事被贬黜,永远无法登上那个位子。
陆瑾闻言,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贺裕气息都开始发抖,他看着对方的眼神,恨不得亲手了解这人:“你真的,该死。”
“这话用不着你说。”陆瑾的声音又沉又缓,像是无法进气的样子,“我生来就是贱命一条,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之后,本来就是要死的。”
贺裕翕动着唇:“你之前……为什么不杀了我?”
陆瑾费劲地翻了个身,双目无神地看着笼子的顶端:“王爷想听真话吗?”
贺裕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他。
陆瑾感受到了这道强烈的目光,他艰难地吞咽着嘴里的血,道:“王爷,你是整个凤栖宫最蠢的人。”
贺裕愣了愣神。
陆瑾继续道:“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软下来了几分。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儿时在一起玩耍的画面……那是他悲惨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了。
明明这人跟自己的仇人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可是陆瑾却不舍得杀了他。
“我始终惦念着你的好,所以也不愿让你看到如此狼狈丑恶的我。”陆瑾说着说着,大概是觉得自己可笑,脸上笼着一层悲色,“我要杀了你,可是不想亲手杀了你,我想你在死之前,都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好人。”
他看着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胳膊,往日的风光霁月已不再,他现在就是躲在地牢里的一只脏臭老鼠。
“本来也不想让你瞧见这样子,你要是真的死在外面该有多好……但是谁叫大殿下本事通天,又将你带回来了。”
陆瑾嘴里的血越来越多,多到淌出了嘴角。
贺裕目光一凛:“你怎么了!”
陆瑾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他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直挺挺躺在那儿:“王爷,如果你还愿意信我的话,就听我说……”
“郾城王宫里有贺昭的人,他在想办法带你出去。”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才是真的……内应。”
贺裕眼睁睁看着陆瑾在自己面前断了气。
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
他那样漂亮的眼睛,却被仇恨和不甘熏得污浊了几分。
贺裕瘫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其实除了贺昭以外,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忘记过一些事情。
大抵就是在陆瑾来王宫的那一段时间。
他的脑海中没有太多关于陆瑾的回忆,对方的模样都很模糊。
但是他依稀记得雪地里的高个子哥哥,托着他的衣摆慢慢地跑,风一吹,雪落在他的脸上。
哥哥将他脸上的雪吹散,说:小殿下,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