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参差
他赶早回来,身上还带着晨寒。
太师叔怀里又香又暖,让他心驰神摇;突如其来冒出冲动,让他想深深嗅一遭太师叔领口漾出来的香,把手臂收得更紧,将对方揉进胸膛里才好。
几乎同时,景平觉出异样了。思念没止步于相见,拥抱反而激发了更浓烈的情愫,混合着血气方刚的欲/望破土而出,烧得他心口发烫。
他已经快二十了,没尝过情/欲的滋味,话本总是听过不少,一时错愕,大骇:贺景平你怎么……
他简直不知怎么形容自己了,说难听些,这不是胡乱发情吗!存了亵渎的觊欲,该天打五雷轰!
他被自己吓了个人仰马翻,紧抓着李爻腰后的一把衣裳,身子綳得笔直。
李爻莫名其妙,怀里好似抱了条棒槌。他把棒槌放开,仔细端详,上三眼、下三眼打量半天,也没从景平那张冰山脸上看出端倪,问道:“怎么了?”
景平不敢把念想剖白给对方听,那是打死也不能说啊。
他喉咙发干,理不透这心猿意马是怎么回事,又懵懵然有丁点清明。进门之前他只道是近乡情怯,只是……设想面前的人若是花信风,倒也是不怯的。
所以,这分明是近“人”情怯才对。
那人早已在他心底偷偷据了一小片天地,对方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冲破孤怯也要追逐的一方归处。
景平脑袋想到这就卡住了,没办法再细究更加隐匿的、不可言说的欲始于何时,咽了咽,道:“师父近来忙吗,一会儿我去看看他,孙伯和滚蛋呢?”
李爻知道他在岔话,难得没嘴欠贬损人家。正待和他说花信风近来军务繁忙……
“哎哟!小公子回来了!”孙伯从后院出来,一声吆喝冲散了空气里暗藏的尴尬,“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我给你烧洗澡水去,洗好换身干净衣服,好吃早饭!”
老伯的高兴写在脸上,一边念叨着“一晃都长这么高了”、“回来就好,这回不走了吧”,一边忙活去了。
再眨眼的功夫,滚蛋回来了。
狗子每天天擦亮就自己出去溜达一圈,放空肚子,掐着时间回来蹭吃。
今天进门见景平在院里,“汪”一声扑过来,狗脸上都带着笑。景平身上土唧唧的,被汪兄再弄脏些也无妨,一人一狗很快打成一团,安静了两年的小院里,又闹腾起来。
李爻在一边坐下,笑眯眯地看景平和滚蛋瞎闹。
只是晨风过,他依然时不时咳几声。
咳嗽声是晃在景平耳朵边的警示铃。
“这两年我送回来的方子都不管用么?”他拉过李爻的手诊脉,片刻皱了眉,“怎么半点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
确实严重了些。
李爻自两年前开始偶尔胸闷憋气,右边指尖脚尖时常发凉,严重时冷得像冻住。他跟花信风说过,花信风也没太好的办法,推断说是毒素影响血液循环,得寻出毒源才好对症下药。
李爻心说:两年多不见,医术精进了这么多?
他收回手,随口胡说八道:“咳嗽练腹肌。”
景平无可奈何地撇嘴看他。
李爻一笑,又安慰道:“比从前好多了,前几年晨风大的时候,我可不敢在院子里坐着,你还没给我说说,这两年都做什么去了?”
经历只言片语说不完,景平心思更不在这上,他索性不说,从怀里摸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捧已经阴干的带茎花朵。
“这是什么?”李爻问。
景平捧起干花凑到他鼻尖下:“香不香,这叫款桑花,日常煎水煮粥能润肺气,你试试。”
李爻闻言一皱眉:“年下没回来,是顶着大雪进太白深山了吗?”
景平日常的表情是没表情,独对李爻,偶尔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俏皮。
他眨巴着眼睛寻思:太师叔居然知道这花。
景平初识此花,是在一本医术杂记上。书中言说,太白一带常年风寒雪烈,驻民却不似关内人“娇气”,除了环境的锤炼,还因为他们日常爱以一种植物佐餐煮水。植物名为款桑,入肺经,肺通则气血顺畅,是以病害不侵。
姨婆给景平的医书并非全科,景平自然也学得偏。
对于药里,他并不高明,甚至从没听过此物。
他是个讷言敏行的实干派,立刻动身,一路跋涉到太白山脚。
一问,确有其花。
只不过这花生在苦寒地,有如雪山一般的风骨,非要每年冬日里钻着山雪、生在冰崖边上的才最好。药性顶自家种在田间地头的百倍。若想得这种最好的花,非得每年下雪前进山,捱过大雪封山的整个冬日,赶着雪将融时把花摘下来。否则花被雪水一泡,让日头晒两天,立刻烂根,不能要了。
景平当即进了山,先是在山洞子里伴着篝火过了十来天野日子,才在一次外出寻找那花的踪迹时,遇到个在山腰安家的采野参老人。老人家好心,收留他去小屋子里住到了春天。
事情被景平讲得轻描淡写,他说了一堆和采参老人小屋躲雪、进山打猎挖菜的新奇,却对为了采药一路从崖坡滚下去的凶险避而不谈。
李爻知道他报喜不报忧,不动声色的感动之余,开始噎得慌:他真心相待的人对他处处设防,还不如个孩子实诚。
五年多过去了,李爻以为前尘往事随风去,该淡的都淡了。万没想到,是他自以为是了。
先皇对他的算计依然是片逆鳞,摸不得碰不得,否则哪儿都不痛快。
景平见李爻愣愣的不说话,道:“这次准备不足,只得了这么少,也够你喝一季,若是有效,明年我再多弄些来。”
话刚落,李爻站起来了:“不必,”他深吸一口气,“你不必涉险做这些。大雪封山,天寒路险,不要再去了。”
景平皱了眉,定定地看李爻片刻。
“为什么?”他追问,“为什么这么说?你到底身患何疾?我学艺不精,看不出症结,师父呢?也看不出吗?为什么我问到你的病症,你们都岔话题?又为什么……我觉得你根本不想好好医……”
“不值得。”李爻打断他,话跟得紧极了。
二人四目相对……
李爻顿觉自己态度太硬,抬手在景平肩头拍拍:“往后做你想做的事,别再为我的咳嗽耽误时间了。”说完,扭脸回屋去了。
景平愣在原地,看李爻的背影心里发酸,默默地想:为什么说不值得?治好你的咳嗽就是我想做的事啊。
李爻回屋关门,反思自己过了。
他在屋里来回溜达,深刻检讨:人家孩子刚回来,给你采药指不定受了多少苦累,你冲他甩什么脸子?本事不见长倒学会迁怒了,有本事你指着赵晟鼻子骂他们一家子过河拆桥,卸磨杀……不对,我不是驴。
他挠挠脑门,又想:咳,我也是不想那孩子搅合在算计纠葛里么,要是让景平知道我这毛病的因果,指不定要如何发作。他打小主意就正,有事不爱说……真是不如什么都摆在脸上的省心。
思来想去,他自己也烦了。往床上一躺,赖着放空静了一会儿,越发过不去:景平应该不会跟我生气吧?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去跟他道个歉,再做顿好吃的哄哄他,把这事糊弄过去得了。
打定主意,他起身掸掸袍子,把衣裳头发整理一番,拉开门。
正好撞上景平走到他房门口。
第016章 晏初
景平已经换了孙伯给他备下新衣服,头发洗过,带着潮气,拿带子松散地绑在背后。他见李爻开门,难得露齿一笑,端托盘进门:“太师叔,刚才我错了,你不想说的事,我不该追着问,但你不吃早饭不行的。”
他说着,盛粥放在李爻面前,再把小凉菜和红糖糕摆好,最后勺子筷子递进李爻手里:“好歹垫一口。”
李爻被景平的低姿大度撞了个跟头——这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他喝了一口粥。
那粥是小砂锅慢熬的,带着股很淡的植物清甜味。
李爻第一个念头是孙伯弄了新花样,再转念心就明镜儿似的了:大约是他把款桑花放进去了,怕碍自己的眼,端来之前又全捞了出去。
此等用心良苦,李爻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心怀歉意地把稀饭都喝了。
整顿饭吃完,俩人谁也没再提刚刚的事。
李爻把嘴一抹,想了想:“我咳嗽是胎里带的弱症,适度温补就行,不需要刻意医治。”
景平低声念叨:“……但你的脉象不像。”
李爻敛下眼睛笑了:“像不像的我都不至于即刻就吹灯拔蜡,刚才被这缠疾闹得心烦,不是冲你,别往心里去。”
景平话少,但不代表他是块木头。往往,这样性子的人是比大大咧咧、侃天说地的货色心思更敏感的。
他总觉得李爻那句“不值得”背后,藏着口苦水。
心思满怀,景平没说话。
屋里飘过一阵寂静的尴尬。
李爻觉得别扭,战术性换话题:“对了,让你回师门看看,到底见到你太师父没有?”
景平摇头:“两年去了三次,太师父都在闭关,日常事务是师伯打理的,我就没再多叨扰。”
意料之中。
李爻的掌门师兄今年八十多了,向来孤僻避世,闭关是常态。
“唔,对了,你师父最近忙得很,也许要过两天才得见。”
景平奇道:“出什么事了?”他顿时想起官道上连夜赶路的板车,“我看到很多送草药的车,拉车的似是战马,要打仗了吗?”
现在的情形虽然暂不至于打仗,也已经在防备周边游族趁乱挑事。
景平看见几辆药草车,能猜到事态发展方向,实属难得。
“而且……”他又道,“我心中有个担忧。”
两年前,李爻就见景平看史书,只是二人从没聊过与政务有关的话题,景平骤然提起,李爻来了兴致,问:“什么担忧?你说说。”
“我这次出去,路过许多羯、汉邻居的地方,现在两族在修和,当然各自休养生息不会生乱,但若往后还是要打……只粗略一数,就发现咱们两城共夹一块粮田的城池十有五六。倘若羯人在排兵布阵上稍加算计,隔田困城,咱们的强兵又支援不及,城内很快就会乱的。”
景平的设想过于极端,但以他这样的年纪,只走一趟就看出确实存在的隐忧,实在难得。
李爻静静听他说完,继续引导着问:“那依你看,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显然,景平是想过才与李爻说的:“咱们应该做个圈套圈,尤其是重要城池,必得城防在外,中夹粮田,城心居百姓。现在两城共农是前朝农耕力和兵力都不足留存的遗患,所以咱们最要紧的是鼓励百姓和官军一起种田,纳农为兵,纳农于民,若真有打起来那天,咱们的人扔下锄头有粮吃,也有抗衡之力。”
李爻听他讲完,对他刮目相看,问道:“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景平摇头:“也不全是,在书上见过类似的事情,觉得不完善,我又填补了些。”
话说到这,孙伯敲门进屋:“东家,花长史来了。”
李爻听了便笑:“你师父跟你心有灵犀,插上翅膀飞来看你了。”
“呃……”孙伯沉吟,破了自己东家一瓢冷水,“花大人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两位,您还是去前院看看吧。”
花信风能带谁来?
李爻莫名,提衣袍往前院去,听见院里有人操琴。
说到音律,也是李爻闲来打发时光的一个爱好,他会但技艺平平,听得多,弹得少,曲谱懒得背,弹错了音也无所谓。而且他还不爱下功夫练,热乎劲上来摆弄几下,坚持不到三天,就寻别的乐子去了。
他那把琴,挂在正堂墙上大半年没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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