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参差
“我待他比命还重要。”景平坦然。
赵岐眼角的笑纹更深几分,像松心羡慕。他舔了舔嘴唇,正色道:“那我有话直说。是赵家对不起老师,我思来想去,应该趁着有命还他恩情,可依着老师的性子,怕是不屑得我还,是以我请贺大人来。我在邻郡存了些东西,必要的时候,会有人奉上,这是信物请大人收好。”
他递给景平半片玉牒,端口参差,显然是故意敲断的。
少年人总会成长变化,或许需要经年日久的沉淀,也或许只在一夜几须臾。
好比景平对李爻不舍的追随、酿出跨上骏马跑去胡哈大寨烧粮草的瞬间;也好比事实对赵岐接二连三的无情捶打、终成绽在眼眸中沉稳睿智的笑。
大殿下变了很多,且学会了云里雾里。
景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赵岐给景平斟茶:“说点实际的,贺大人近来在暗查太和殿谶言之事?”
自今日见面,赵岐就表现得很诚恳。
景平依旧心有防备。
赵岐知道,也并不恼,笑着悠悠道:“‘南出小人,贾言乱政’的后半句是‘缺弊不立,穹窿可充’。”
景平惊了。
他听李爻说朴淼曾做过以谶解谶的事情以后,就暗中周旋。三法司里,乔璞和顾拾秋都在查那谶言是否有后半句。
可那说出谶言的太常寺丞是给吓坏了,声称“南出小人,贾言乱政”都是朴淼安在他脑袋上的,他根本没说过这话。
费尽周折好多天,才从朴淼的外室处听闻,谶言确实有四句。
无奈再多的,那外室也不知道了。
赵岐见景平愣神:“贺大人不必诧异,我再废物,也是个姓赵的,有些事情做起来有无形的便利。”
景平摩挲茶杯。
所谓“缺弊不立,穹窿可充”的意思,是说要守着南晋的规矩,国不可传予缺弊之人,社稷的破窟窿就能填平。
再看赵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后半句是针对殿下的?殿下知道是何人所为吗?”景平问。
赵岐皱眉,摇了摇头:“没查出,也猜不到。”
但不难看出,这谶言前半截针对景平,后半截针对赵岐。
景平冷笑出声——若是闹起来,终会演变为对晏初在国本之意上的逼迫与试探。
只是万没想到啊,这人严丝合缝的算计,被赵晟一套乱拳打了个稀碎。
眼下虽不确定背后之人是谁,却该是意不在扶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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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李爻没出去“踹寡妇门”。
他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出书房溜腿儿——景平还不回来,花信风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找了好大一圈,发现花师侄在松钗房里,倚窗发愣。
儒雅里带着几分幽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爻敲着窗口打拍子,贱嗖嗖地哼小调。
花信风瞪他:“别胡说八道,毁人家清誉。”
李爻眉毛扬起来:“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清誉,一是大姑娘小媳妇,二嘛……”他笑了笑,“是不知谁的心上人。”
松钗是酒楼茶馆的常客,即便出淤泥不染,也是泥里钻出来的,压根不在乎所谓清誉。反而花信风,心存别样的惦念,揣着君子意,替对方咸吃萝卜淡操心。
花信风让他噎住了,基于理论基础的胡搅蛮缠,他向来不是师叔对手,索性破罐子破摔,施展沉默不语大法,只当没听见。
而李爻对花师侄,一贯是逮着蛤(fpb)蟆捏出尿的“雷霆”手段,正待继续笑话他,不把人闹到掉脸,誓不罢休,景平回来了。
小伙子老远一看,就知道是他家晏初又欺负师父呢,索性站定没动,打算看热闹。
没想到花信风掀眼皮就发现他了。
花长史确实挂心松钗。
可深究,他说不清楚对人家是哪种感情,仿佛松钗那句“你是喜欢我能扮成她的模样”变成根长刺,扎在心里。
搅合得他脑袋比打鱼的破网还难缠。
他没计较孽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劣行径,招手让他过来。
几步路的功夫,景平满眼是师父赤链蛇吃扁担,死不转弯的模样。
他有心当一回“媒公”,却见李爻轻轻摇头,不经意间飞了松钗一眼。
景平顿挫片刻,便也懂了:师父性子恪守,松钗的身世又因果不明,若他没有自己待晏初那般破釜沉舟、飞蛾扑火的勇气,只依靠片点不清不楚的喜欢,确实很难维系长久,更难得善果。
显然眼下这二人,一个退却,一个混乱。
咳!都道愚者常有爱,师父没想通,确实不好猛推他。
伏羲九针是绝学。
景平一针扎下去,说让人傍晚醒,便能控制误差在一盏茶之内。
日头打斜时,松钗果然醒了。
他高烧转为低热,睡一大觉,精神头好了很多。
睁眼醒神,见仨大老爷们,一个在屋里、俩窗外,表情各异、不知所谓,轻咳一声起身。
花信风立刻回头,快步到床边:“有哪里不舒服?”他倒水递在松钗手里,“慢点喝。”
松钗头发披散,直如瀑布垂落,挡着大半侧脸,他面色很淡,但眉弓、鼻梁的轮廓起伏有致,为女子英气、为男人俊秀,难怪时而是姑娘,时而是后生,都不违和。
“因为我的执念难忍,给诸位大人惹了麻烦,若几位得空,我将旧事做个交代。”
花信风刚想说“不想说别说”,被李爻“啧”一声打断了。
王爷翻白他,低声嘟囔道:“婆婆妈妈,”而后,拉过椅子,往松钗跟前一坐,“你说,我们洗耳恭听。”
从前花信风就没少被小师叔说“婆妈”,当即自省:明明好奇人家过往,还整一出欲拒还迎,确实挺烦人。
“将军。”松钗叫人。
花信风倏然抬头:“哎!你说。”
松钗让他逗笑了:“将军还记得在李家别苑时,我对你说,我杀了我爹……”他垂下眼睛,看不出是笑还是悲凉,“不是骗你,那是真的。”
景平面色平和没波澜。
花信风看李爻:他居然第一面就对我说真心话!
李爻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
场面有点诡异。
“咳,”花信风打破僵局,“定是……里面有什么误会,或者……本就是他不好。”
这般“拉偏手”地接话,出乎松钗预料,他眼睛里透着丝缕无奈苦笑:“他害死了我娘,而我……为了杀他害了全村人丧命。”
松钗说罢,深吸一口气,撑起精神将旧事简单讲了。
松钗的父亲是蜀中小村子的里正(※),挺有人缘。
松钗九岁时,蜀地闹了次洪灾,村民累于潮热,大片病倒。
大灾之后紧跟瘟疫,是地府来割人性命了。
那时村里每日死人,死尸即刻拉去烧掉,即便如此,病症依旧传染迅速、难以控制。村中长者都怕了,这般下去朝廷会来封村的。
到时候或许大家都会死。
人在无助时,便会怪力乱神、笃信仙鬼。
村中渐渐传起流言,说天降瘟疫,是仙人在收妖。
村民开始疯狂帮助仙人寻找所谓的“妖物”献祭,年老“成精”的猪马牛羊全被杀了。
但无济于事。
后来,聪明人渐渐“悟”了,这妖物或许是人型。
好巧不巧,小松钗进山挖草药,被滑坡困住,两日没回来。
第三天一早,里正起床,眼看村子残破不堪,突然崩溃大哭,向村民坦言说妖邪是他的妻儿——小妖已经跑了,还剩下大的。
一晃又过两天,小松钗对村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撑着半条命,艰难地回村,在村口被将他当幼弟看待的陈丰拦住。
陈丰让松钗快走:“你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了,快走吧,只当没回来过!”
松钗心中翻腾,懵噔着听闻了塌天的事实:你娘已经被村民绑起来烧死了,你这个“小妖怪”若是回去,也会被烧死的。
松钗被这消息彻底砸蒙了。他确实身有残疾,但他怎么会是妖孽?而那个身为丈夫、父亲的人,怎么就至于让娘亲被焚烧至死……
慌乱中,松钗躲回了山里,吃树皮、刨虫子、挖野菜过活。
而这之后,因为村民“焚烧妖孽”的诚意,大劫有了转机。
村中来了位医仙,年纪轻轻医术高明,除疫排难,点手活人命。
小半年过去,灾祸平息,小村子渐而向荣。
而松钗在山里彻底活成了野人,彻夜难眠。某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潜回村中,他想质问父亲——我才是妖孽,你为什么连娘亲都要牵连。
他一路上设想过无数与父亲相见的场景:他会后悔、会说想念娘亲、会与我论大义、又或者即刻把我抓起来烧死……
可事实与松钗的设想均不一样,他只看见父亲因为“大义灭亲”更加被村民爱戴,欣然接受媒婆的说和,准备娶新媳妇了。
“我在窗外看着他的脸,只觉得陌生,”松钗声音淡淡的,“我突然不想问他了,如果娘亲有错,他又何尝没有?我们一家三口该一起去死才对。所以后半夜……我偷偷潜进屋里杀了他,我放火烧房子,想一把火连自己都烧了。只是可笑,大火绕在身边时,我还是怕了,我逃了。几天之后,我被张榜通缉,是陈丰报官,说看见我杀了全村的人……”
这旧事在避役司的档案中有记录,李爻看过记档里的八字短述:为报母仇,屠戮全村。
而今他听松钗讲述的因果,心生诧异——仅靠放火,怎么可能屠戮全村?
这段旧事诡异、细节缺失、疑点太多了。
“我去着人迎押送队伍,”李爻突然站起来往外走,“陈丰至关重要!”
为什么只有他活着?
他栽赃嫁祸是要掩护何人?
景平也察觉了不妥,紧跟李爻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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