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参差
片刻不见、思念飘摇, 马蹄不停歇, 景平遥遥一望, 见封泗口墩台已经到了, 好长一片营房, 依着地势盘踞得像条卧蛇, “蛇腹”处有几间屋子亮着烛火。他归整思绪, 向光亮去。
待到近前,见师父的亲兵正在屋外来回溜达, 听见马蹄声响迎过来:“统制已经恭候多时了。”
言罢,引景平进当中一间屋。
这片墩台是前朝中期建的,有小三百年历史,木门手柄都出包浆了。
开门时,门轴“吱呀”一声,是在叫唤“有客到”。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四凳、一面多宝阁空空如也,老旧的木头床只是个光板儿,家具暗得发黑,倒能看出大半是整块小叶檀制的,被岁月打磨雕琢,沉淀出似曾相识、故人还会归来的熟悉。这屋大约历来是高阶将官居住的。
花信风坐在木桌子边端个破碗喝水。
他一早出城来迎押送队伍,念着陈丰好歹救过松钗性命,只在对方手腕上过了一道绳,任其自生自灭地躺在床板上。
“他还来么?”花信风问,当然是指李爻。
景平戒备地看一眼床上:“不知道,府上来了客人。”
能让师叔压下狗脾气把景平先打发过来,客人定有些来头。花信风稍一寻思,知道八成跟皇上有关,当着陈丰的面,不好展开继续讨论。
而这陈丰是个肩不能扛、鸡都不会杀的文弱书生,三脚猫功夫有丁点,自知若敢在花将军面前现眼,“三脚猫”立刻要学会直立行走技能。
他一直脸冲墙认怂,听见有人说话转头,目光落在景平脸上的瞬间先是一顿,紧跟着皱了眉。
他一骨碌起身,戒备地看着景平。
景平摸不到头脑,花信风也迷糊了。
三人六眼、面面相觑间,陈丰神色变换复杂:由诧异转为惊叹,最后隐含出怕和担忧。
“先生见过我?”景平问。
陈丰这些天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此时居然兀自念叨起来:“你……不对,你们年纪……”
这话旁人听来一头雾水,但景平和花信风则皆有所思——
松钗言说蜀中疫患,终结于一位医仙之手,再后来,全村人都死了。
可满村活人,怎么可能被一场火全都烧死?
除非满村都是死人。
从松钗放火烧家逃离、到全村被焚这段时间之中,一定还发生过什么。
事情千丝万缕,关联暗藏。
“我像谁?”景平向来直接,“像当年给你家乡人医病的大夫?那是个女大夫对吗?”
陈丰一顿,片刻点头承认:“对。”
“我跟我娘长得像吗?” 景平小声问花信风。
多年前初见时,李爻就问过花信风类似的问题。但许是花信风视苏素如山巅皎皎月,看谁都不能与她比,所以他也说不出当时的景平到底与她像不像。
后来花将军经年日久与景平相处,才觉得景平跟苏素是有相似的。不是五官轮廓、而是明明知道是不同的两个人,却总是能从一人的言谈笑意中,看到另外一人的影子。
这是骨血的渗染,很神奇。
“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亲眼所见秦先生屠戮全村人?”花信风语调冷了,“确定吗?他一个九岁小孩是怎么屠村的,为何独对你手下留情?”
陈丰像块从茅坑里捡出来的石头,低着头、不说话。
“师父,伏羲九针有能让人乖乖开口的法儿。”景平知道万事皆有可能,对松钗谈不上百分百的信任,可看这陈丰一眼就觉得他讨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源于他多年漂泊、见惯人心冷暖累积下的经验。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素未谋面,但第一眼就看不顺。
眼下,景平看陈丰如此,他念着花信风性子太磊落,想代劳。
谁知他向来端肃持礼、甚至有些古板的师父突然冷哼一声,从腰间抽出匕首,挑开陈丰的绑手绳扣,反手一刀划在自己手背上。
顿时出了血。
“呛啷”一声,匕首被扔在陈丰身边,而后花信风腰刀出鞘,架在陈丰脖子上。
星火之间他完成一系列动作,转向景平道:“偷袭官军、意图逃跑,该怎么处置来着?”
景平出乎预料:为了松钗您转性子了?
他配合道:“可立斩当下,但这人奸猾,咱们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制服的,他已经断手折脚,给他一刀痛快实在是便宜了。”
陈丰现在好人一个,景平的言外之意他当然明白。
花信风不再用刀架他脖子,似笑不笑的、大有一副巴望他跑的架势——只要他跑,即刻让他“断手折脚”,毫不手软。
陈丰哪里敢跑?
他两腿打哆嗦,面对松钗歇斯底里、破口大骂的刚戾全然不见。
“好个欺软怕硬的小人。”花信风冷哼。
陈丰咬着钢牙犯怂,决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当年松钗确实杀了生父,但在那之后,松钗求死不得,恍恍惚惚离开了村子。
陈丰、松钗两家离得很近,不大一会儿陈丰发现里正家着火了,正要去看,被镇口一阵混乱阻碍。
越来越多的村民喊着“马匪”、“快躲”,四散乱做一团。
喊声未落,匪徒已经肆虐。
所谓马匪虽只二十多人,却各个是高手,不搜掠、不抢值钱东西,只问里正家在哪里。得知里正已经“迫不及待”驾鹤归西后,突然开始挨户踹门,见人就砍。
不到半夜,满村人皆被屠戮干净,恶人们走时,不忘留下一把大火。
而陈丰在混乱之初,吓得跳了枯井。
烧死人的大火三天未熄。
作为村里硕果仅存会喘气的人,陈丰在井里躲了三天。他坐井观天,视线里只满是飞灰烟尘。
直到再听不到火星的“噼啪”杂声,虫鸣鸟叫皆无,陈丰才敢撑着力气蹬井壁、拽铁索上到地面。
青天白日下,村子如焦枯炼狱、死气一片。
陈丰想不明白内里的种种蹊跷,凭着一腔悲怒,冲到县衙报官。
县官听闻这般耸人惨事,当即大怒,立刻责令详查。
而事情的变故在这日下午紧随而至。
陈丰报官后,被安置着洗漱、吃饭、压惊,缓过一口气,待上堂详述情况,几步的路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该是骑马急绕府衙后门进来的,年纪不大,腰悬配刀,没着官服,但按气度揣度官阶不低。
当陈丰看清他的面貌时,差点吓尿了——这不是匪首吗?!
官匪一家?
另有内因?
又或者,那所谓的“马匪”只是他擅自以为的……?
陈丰当时也只十几岁,好歹知道报出去的官如泼出去的水。
他飞速盘算,被带到堂上查问细节时,“匪首”就站在一旁,手搭在配刀上,时不时帮衬关怀他几句,猫哭耗子地妄想探查出他是否知道更多的细节。
这让陈丰起了满后背白毛汗。
就在对方问他是否看清匪徒相貌时,陈丰灵光一现,说自己吓傻了、天又黑,只看到带匪徒前来的是松钗,定是那小子怀恨父亲,不知勾结了哪里的强盗,前来屠村。
县官与“匪首”对视一眼,又问了陈丰几个问题,让他先下去休息了。
陈丰哪里还敢休息?
他想不明白里面因果,但能想得明白对方知道他在说谎,现在双方分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旦窗户纸捅破,他即刻死无葬身之地。
他赶快寻了个空隙,跑了。
在这之后,他躲过好几拨寻他的官军、捱过了画影图形的通缉,境况越混越差,机缘之下落草为寇了。
“你不识得匪首,还记得县官姓名吗?”景平问。
陈丰皱眉头想:“姓……范,好像是叫范洪。”
景平和花信风皆惊——好一个死了干净,无从查问。
“那匪首长什么模样?范洪如何称呼他的?”景平问。
“他……长得很周正,说二十多有人信,三十多也有人信……实在没什么特点,现在见面或许还能认得,但让我描述……实在是,”陈丰摇了摇头,“县官好似也只称他为将军,很是恭敬。”
看似有线索,又如石沉大海的结果让景平不甘心。
“还有别的细节么?”
陈丰低着头,好半天他一拍大腿:“对了,他腰刀的护手上雕着老虎头,那刀像是家传之物,颇有年头了,老虎的脑门子亮得泛油光。”
这上哪去找?
总不能让李爻假公济私,要全军举报腰刀上有锃光瓦亮老虎脑袋的将军吧?
景平和花信风正一对儿无语。
“或许是黄骁。”
屋门打开,又进来一人。
景平不用回头便已面露惊喜:“晏初,你事情了了?”
李爻将门掩好,冲景平露齿一笑。
花信风直接无视了这俩货的眉来眼去,问:“为什么这么笃定?”
李爻穿着文生袍子,灰蓝色本不起眼,但配上他满头银发,得手腕间景平刚给系上的一抹藏青相衬,相得益彰,格外顺眼。
他下意识摩挲着腕带:“我见武人会习惯先看兵刃,第一次在鄯庸关见黄骁……”李爻翻着眼睛回忆,“他出言奚落卫满时,手一直摸着刀柄,刀镡上有一对旧得泛油的老虎头。”
景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是黄骁带人屠村的,或许与我娘有关。”
前些日子信安城的糟乱中,能看出黄骁从来是效忠先帝的。
羯人大祭司说苏素身为苏家人在整件事中或许并不“无辜”,难道……是真的?
“拼图没有集齐,不着急拼凑。” 李爻看出景平心有思虑,在他后腰一拂,不轻不重、是恰到好处的安抚。
景平对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李爻溜溜达达到陈丰身边:“哎,你再想想,还听见他们说什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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