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蛾非
见他要给自己行礼,遂摆了摆手,「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不用这么拘礼。」然后视线落在他的挑花绷子上,便走了过去,「这么晚了,你还在编花本?」
那人怯怯地回了一声「是」,想了想又补道:「师父给我看了绫锦院里原来的挑花工刘先生编的花本,小的自认在技艺上和刘先生相差甚远,要挑起这个重任不易,故而才加倍练习,不说追上刘先生的技艺,至少要对得起绫锦院给小的这样一个施展的机会。」
严玉阙转身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刘先生是难得的人才,再难再复杂的纹样他只稍一眼就能知道如何编成花本,这不仅仅是才华,也是一种天赋,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那人受了鼓舞,蓦地抬头,脸上惊讶里又掺着激动,「我刚来绫锦院没多久,还没机会真正和大人说上话,院里大家都说大人是个严厉认真容不得半分错误的人,但是今日一见,却觉得大人亲切可亲,能为大人做事,实在是小的的荣幸。」
第一次受到这样褒赞,严玉阙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他,只觉心里感觉怪怪的,说不上来是怎样,半晌,才道:「我已经不是这里的大人了,等到新的大人来,不论是严厉还是亲切,你都要好好为绫锦院做事。」
那人一下愣住,嘴张地半大,然后才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哎,那么好的挑花工走了,大人您也要走了。」然后像是自言自语那样看着自己的挑花绷子道:「刘先生的花本,真的很厉害,每一根丝线每一个结都能看出他是花下了心思的,想来他一定是很喜欢做这样的事情,而且做的时候心里一定很开心,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花本,我的师父就告诉我,别看花本都是线,其实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如果挑花工用着虔诚认真的态度对待它,花本就会像是活过来那样艳丽灿烂,反之如果挑花工敷衍了事,或者只是照搬他人的技艺,花本就会干枯贫乏,看着无趣……」
严玉阙觉得这人夸夸其谈的功夫绝对要比他编结花本的技艺好上许多,但是他说的话中也有不少是对的……
每次看琉琦坐在那里表情认真地编花本,他都有种周围的一切全都静止下来的感觉,而后来看得多了,便觉得那种时候充满了闲适与惬意,将那些尔虞我诈、阴狠算计都隔绝在了外头,这里就只有丝线和棉线互相摩挲发出的细小声响,以及琉琦匀畅的吐息……
严玉阙突然很想问一问琉琦,那两年在绫锦院的日子,他是怀着复仇的心情熬下来的,还是曾经享受着那样宁静安逸又简简单单的生活?
不知道琉琦会怎样回答,但此刻严玉阙很希望这会儿站在这里的人是琉琦,再看他编一次花本,再听他用那温和淡然的声音唤自己一声……
‘大人……’
◇◆◇
将严家大宅以及商铺的房契地契都整理好装在一个木匣子里,小小的,端着却沉甸甸……想着这一送出去,便再也回不到这个地方了,严玉阙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的。
不知道连玉楼接管了之后会如何对待这一切……
府里的下人愿意留下的,严玉阙让他们留着等连玉楼来,要是想走的,会给一些银两,但是严安既不肯走也不肯拿银两,说是就算再穷再苦也要跟着严玉阙。
想了想,马上要天寒了,但自己还没有决定好去处,出了这京城便是举目无亲走一步算一步了,这种情况下豆豆确实需要有人照顾,于是便留下了严安在自己身边。
豆豆是个聪明的孩子,严玉阙知道一早他会在自己面前提起自己的容貌和连玉楼相像,便是多少猜到了自己的身世。
将装了房契和地契的木匣子送到锦麟布庄去的时候,一上楼梯,就看到豆豆抱着楼梯的扶手,瞪着一双鹿眼看着自己。
「那天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来接我的还是和师父说不要我的?」
严玉阙只觉得心里一酸,想想之前相处的日子,彼此虽然是父子,却用着那么生分的称呼,于是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爹是来带你回家的……」说完,越过他踏上台阶,往琉琦的书房走去。
「你还是决定这么做了?」琉琦看了一眼那盒子里的东西,抬头问道。
「那一天,你让我在码头上看到豆豆,不就是为了今天?」
琉琦笑了笑,将那个盒子轻轻阖上,「其实豆豆问过我很多次,问你是不是他的亲爹,如果不是,你们为什么会长得这么相像,我以前总是搪塞过去,现在……终于不用再左右为难了。」
琉琦说完,抬头望向严玉阙,眼神定定,却没再说什么,严玉阙觉得他的眼神里包含了很多东西,仿佛有潮涌在其底下翻覆一般,于是过去相处的种种便又浮现在了脑海里,无论是沉静温和,还是妩媚诱惑,亦或是身为连五时的冷淡傲慢,或者眼前这个琉琦,也许哪一面都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每一个都是他真实的那一面。
这样想着,不由凑了下去,在他的嘴唇快要碰到琉琦嘴唇的时候,蓦地醒神过来,整个人便就停在了那里,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地将嘴唇贴了上去,但只是碰触了一下就分开了。
琉琦愣了一愣,问道:「大人这是舍不得在下吗?」
严玉阙没有答他,身上抚上他的左脸,用指背轻轻摩挲那道狰狞的疤痕,「你说过,你留着这个伤痕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这是谁在你脸上留下的……」
琉琦微微歪了下脑袋,让自己的脸贴着他的掌心,「那么大人呢?会不会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让大人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严玉阙想了想,将手收了回来,然后没有半分犹豫地道:「不会……我只会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唤回了我那被埋葬了许久的良心……我走了,过几日就会离开京城,你自己保重。」
从两年前到严玉阙身边的时候起,这是琉琦第一次见到严玉阙脸上露出那样简单平静的表情,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昔日的冷漠傲慢以及阴狠严厉,在他身上悄然淡去,此刻的严玉阙就像是那一年,他在程家织坊的凉亭里遇到的那个严玉阙,平和温柔,温暖人心。
琉琦望着严玉阙走到门口,突然起身,张大了嘴,但是那句话卡在了喉咙口,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挤了出来。
「等一……下……」
第二十三章
这年入冬较往年早了一些,吹到身上的风从沁冷变得刺骨之后便下了第一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给万物裹上一层银妆。
「哈哈哈,抓不到~你抓不到我~」
庭院里豆豆和严安在玩雪,豆豆穿的一多就显得手短脚短好像跑不快一样,但依然灵活,在枝叶间钻来钻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严安被他弄得团团转,自己手上的雪球一个都没丢中,反而被豆豆丢了一头一脸的碎雪,最后脚底一滑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见到那副情状,向来不苟言笑的严玉阙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听闻这幢宅子给了连玉楼,严府的下人担心那位当年在这里受尽欺负的二少爷一回来便拿他们这些人开刀,于是都选择了拿银子各谋出路。
爹年纪已大,耳朵有些聋,眼睛也不怎么看得清楚,自从二娘死后就一直精神萎靡,近几年更是连意识都开始不清醒,时常认错人,总把他当成连玉楼。
「玉楼啊,一转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玉楼啊,爹瞧着你和你的玉阙哥哥长得真像,不仔细瞧,你爹我都分不出来……」
他知道其实爹心里一直很愧疚,因为他总是在外忙碌,对连玉楼和他母亲疏于照顾,这才使他们时常受自己和娘亲的欺压,而爹那个时候放火烧缂丝楼,也是为了挽救整个严家,万一那幅有错误的「锦绣河山」被呈给圣上,给严家带来的,绝不是什么荣耀而是诛灭九族的罪状,只是爹没想到那个时候二娘正在缂丝楼里,正想尽方法弥补画上的那个错误……
爹以为见不到连玉楼,心里的痛就会少一些,但实际却恰恰相反,越是见不到,心里便越是放不下,然后又要强迫自己不去想,久而久之,就成了那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不过对于爹来说,也许活在这浑浑噩噩里,对他才是最好的,在他的世界里,二娘或许根本没有死,依然每天坐在织机前,伴着「哢哢」的机杼声,哼着温婉的小调。而他的二儿子一点点长大,和老大越来越像,两个人站在一起几乎分不清楚彼此,兄弟和睦,相亲相爱……
只可惜,那只在爹爹糊涂的脑袋里存在。
他将老人送去了乡下老宅,让几个一直服侍服他的下人跟着一起去,让爹在那里继续活在他的浑噩之中,安度晚年。
娘亲还是那副脾气,在知道突然冒出了一个孙子之后是如何都不相信,又得知自己为了接回豆豆,将家产都给了连玉楼,绫锦院的职务也辞了,并且还打算离开繁华的京城,更是哭闹不休,甚至以性命威胁。
小时候不懂事,父亲如天,而脾气暴戾的母亲更是说的每一句必须记在脑中,以致她说二娘是狐狸精,连玉楼是野种,他们是来夺走自己的爹,夺走严家的家业的,自己也都全部相信,丝毫没有怀疑,并且一直防着连玉楼,用尽各种卑劣的手段。
他知道因为母亲娘家家世极好,才养成母亲这样跋扈的性格,但她并没有错,她只是想留住爹的心,只是希望自己儿子的地位不会被取代,但这个念头太过执着了,以致将自己和别人都逼上了绝路……
娘亲哭闹了一阵知道再无挽回的余地,便就此收声跟着爹一起去了乡下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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