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道
举国上下都为欢庆新春欢喜鼓舞地张罗起来了,为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衡帝特准开春头三个月减少各地田税以慰民情,而刘翊阳再拿一捷的消息传到京都就更是振奋人心,满朝欢喜。
在一派喜气洋洋里,张敬的判决也有了着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衡帝将其流放三千里,永世为奴,不得回京,出发的日子选得巧妙,年二十八早,一刻都耽误不得。
张敬虽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但到底年事已高,如此严厉的判决,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傅至景向来知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如今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更感受到了羽翼未丰之时的束手无策以及伴君如虎的左右为难。
衡帝每日都会召他到光庆殿议事,对他的提携非同寻常,纵是如此,他亦难以揣摩变化莫测的君心。
张敬和孟渔不同,前者对他有养育之恩,勉强算得上他半个父亲,他不为张敬求情,往深了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弑父”——傅至景不知道衡帝究竟在试探些什么,在如此强烈的压力下,年二十七晚,眼见张敬出发在即,他终是开了口。
衡帝问他意欲为何,难道不满君王的判决要为张敬开脱?
傅至景称不敢,晓之以情搬出了孝肃先皇后,请父皇看在亡母的份上轻判张敬,三千里路迢迢,正是风雪大作时,张敬如何能挨得过去,不如等到来年开春再做启程。
衡帝不答,差大内监带来当日用做认亲的孝肃先皇后遗物,让傅至景对着亡母的梅花金簪面壁反思。
傅至景心中困惑却不敢有逆,掀袍跪地凝视着烛光里的梅花簪。
衡帝老神在在地端坐在书桌旁翻阅奏折,仿若不知九殿下的忐忑不宁。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傅至景嗅出些不太寻常,衡帝似乎是故意将他困在这里。
向来沉稳端肃的傅至景也不禁泄出几分焦灼,频频望向殿外,雪越下越大,啪嗒一声,还未来得及长成的枯枝竟被压垮。
他的心猛地一颤,翻身面对衡帝叩首,还未出声,衡帝睨他一眼,“继续跪着。”
殿外隐有听不清的谈话声,不多时,大内监垂首来到殿内附耳对衡帝说了些什么,又看了傅至景一眼。
衡帝这才合上折子,沉声说:“张敬感念旧主,已自行随旧主而去,你且送他一程罢。”
他这一声还叫得不大熟稔,喉咙里挤出来似的,“父皇?”
大内监上前,“殿下请随奴才去吧。”
衡帝自始至终就没想给张敬留活路,又为何非要以流放为名给他一丝妄想?
八面莹澈的傅至景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忽地也成了个眼花心盲之人。
他挪着跪得酸痛的双腿缓缓站起身,跟着大内监离开了光庆殿。
天寒雪落风啸啸,偌大的皇宫像座阴森森却又富丽堂皇的鬼城,每走一步路都像踩在刀尖上,顶头是主宰万物生死的帝王,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前路难、后路险,在这一刻,傅至景骤然产生了一种翻越不过天命的悚然。
呼呼呼——
今夜好大的雪。
睡意全无的孟渔眯着眼盯着小小的天窗,有雪花被风吹进来了,他抬手接住,冰冰凉,化作一小滴水,晃一晃就了无踪影。
牢房的锁又被打开,乘夜而来的会是谁呢?
孟渔的下颌架在曲起的膝盖上,呆滞的眼瞳转一转,木然地落在来人的衣袍上。
他有好几天没说话了,张了半天嘴才很艰难地喊了一声,“二哥。”
他觉着是喊,实然声音比蚊呐还轻。
蒋文峥脱下披风,蹲下身披在纸一样单薄的身躯上。
狱吏递上食盒,打开来,里头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香气扑鼻,全身孟渔爱吃的菜式。
断头饭向来丰盛,他意识到了什么,也没有很难过很害怕的模样,反而是咧嘴笑了笑,“二哥来送我上路吗?”
他分不清昼夜日转,许是死期已到。
原来已经过完年了吗?
他还没吃过元宵呢,饱满的圆圆的一颗,咬下去是他喜欢的花生仁馅,糯米皮黏了一口牙。
蒋文峥看着他的笑,侧过脸微提一口气,温声说:“小九,起来吃点东西,二哥喂你。”
孟渔坐直了点,太久没沾过荤腥,闻见肉丸子的味道有些想吐。
蒋文峥给他喂了点熬得软烂的米粥,他吃了三四口就摇摇头,“我吃不下了。”
他病得很严重,每天昏昏沉沉,无聊了就睡觉,睡醒了就发呆,什么都想不了。
蒋文峥不勉强他,取了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污秽,似无意地瞄一眼他放在身旁的短刃,叹一口气,那天的谈话他都知道,孟渔还是太心软,否则就该用这把刀狠狠地刺入傅至景的心脏,叫那张嘴再说不出伤人的话语。
蒋文峥想到了嘉彦,今早嘉彦还在念叨九叔,两三岁的小人儿,谁对他好就粘着谁。
他又想到了那个发黑的银镯子,再看一眼孱弱的孟渔,心底的怜惜真实地浮出来。
皇命难违,孟渔必死无疑了。
蒋文峥轻声说:“小九,有什么话要告诉二哥吗?”他握着孟渔的手,“你知道些什么,说出来,二哥会为你申冤。”
孟渔乌黑的眼仁微动,很惊恐地一个劲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撒谎,可蒋文峥想从他嘴里撬出什么呢?
他觉得临死前还要接受审问未免太过悲惨,有漫天的委屈倾泻而出,“我是冤枉的,我是无辜的,父皇为什么不信我?”
孟渔反反复复念叨着,疯魔了似的,眼泪絮絮落下。
蒋文峥握着他的肩,“好,你不想说,二哥就不问了。”顿了顿,“那你有要对傅至景说的吗?”
孟渔愣住,更加痛苦坚决地摇头。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蒋文峥重重地抱了他一下,打开了食盒的最底部,里头是一壶酒和一个杯盏。
孟渔看着蒋文峥给他斟酒,鼻喉被血封住似的,呼吸不得。
他要死了,就这么草率地了断一生。
孟渔这些时日见过很多突然暴毙的囚犯,见多了,以为自己已经不怕死了,可等杯盏递到他跟前,他却恐惧得迟迟不敢接过。
听说毒液进了喉咙会穿肠烂肚,会很疼吗?
孟渔颤巍巍地抓住了酒杯,蒋文峥一同握住他的手,红着眼道:“小九,不要害怕,你我来生再做兄弟。”
他嗬嗬喘息着,眼泪疯狂迸发出来流了整张脸,在模糊的视线里望向天窗,好大的雪啊,傅至景连他死都不肯来送他一程——他猛地将冰凉的酒液灌进肚子里。
蒋文峥抱着他,他将脑袋埋进温暖的怀中,不知是怕还是疼,一直在抖。
“二哥,我冷,我好冷……”
蒋文峥闭眼,双臂紧紧地将人捁住。
原来人死前并不会看到牛头马面,也并不如话本里说的会走马观花看完自己的一生,孟渔什么都感觉不到,轻飘飘的,好像要飞到天上去。
他开始喊傅至景的名字,一声大过一声,仿佛要在死前用光所有的力气去记住这个曾经给他来到无限伤害的人,好让他在转世之后不要再中了同样的计,最后一声陡然拔高又倏地,彻底封在喉咙里。
孟渔悄无声息了。
蒋文峥如鲠在喉,“小九,一路好走。”
狱吏进来查看孟渔的鼻息,拿了一卷草席将尸身裹起来,用麻绳捆严实了,询问蒋文峥如何处理。
“送到乱葬岗烧了吧,我亲自送他一程。”
马车连夜载着尸身离开皇宫,宫外,建威将军刘震川终于得到准许入宫,匆匆忙忙地跟着内监,“快带我去找九殿下。”
傅至景听见脚步声时,正跪在张敬的尸首前。
他眼眸赤红,双拳紧握,再不复以往的气定神闲。
孟渔的控诉如雷贯耳,“为了给你铺路,傅夫人傅老爷、师父、我,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棋盘里的一子。”
又一个人因他而死。
下一个会是谁呢?
气喘吁吁的刘震川扑到跟前来,望着面如土色的张敬,噗通跪地,“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但他顾不得悲痛,咬牙道,“天牢的狱吏一个多时辰前来报,二殿下去见了孟渔。”
当头一棒,狠狠地敲醒了傅至景。
他的眼白刹时迸发出根根血丝,猛地站起身往外走,殿外风雪呼啸,天地一片白茫茫。
衡帝将他困在宫里,让他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消息,不单单要取张敬的命,更别有用心。
他近乎是飞奔了起来,发冠衣袍乱了也浑然不觉,跑到宫外取了马,他从未觉得马儿跑得这么慢,从皇城到天牢的路这么遥远。
快些,再快些!
马蹄还没彻底停下,傅至景已经不顾危险翻身下马。
众人只见向来循规蹈矩的傅侍郎,不,应当是尊贵的九殿下变得这般的莽撞,趔趄几步冲进了天牢。
“九殿下、九殿下。”
狱卒拦之不得,他已经来到原先关押孟渔的牢房前。
昏暗暗,空荡荡,了无一人。
傅至景眼前骤然一白,拎住狱卒怒喝:“人呢?”
“回殿下,人已经没了,半个时辰前刚送去乱葬岗。”
乱葬岗三个字响雷一般炸在傅至景耳旁,令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玩笑话。
可是狱卒接着说:“属下们都仔细查验过,咽气的确实是死囚孟渔,不会有错。”
不对,全部都不对。
傅至景骤然脱力,跌跌撞撞往外跑,从天牢到乱葬岗不到两刻钟的路程,但足以让他看清今夜的种种。
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嘲笑他:你真以为自己能虑无不周,一再地愚弄帝王、偷天换日?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皇恩浩荡饶他九殿下蒋文玄一命,自有人会代他承受君主的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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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火焰在雪夜里发出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呼呼,风越吹越烈,火苗逐渐弱去,一具烧得焦黑的尸身露了出来。
蒋文峥记得孝肃先皇后死时那夜的火比眼前的大了千百倍。
那一年他快九岁,父皇前往太陵祭拜,不受宠的母妃缠绵病榻,宫娥去太医院请了两回都见不着人,他不忍母妃受难,领着一个小太监亲自赶往太医院。
风很大,深夜的宫道上没什么人,任何一点声响都变得清晰可闻。
蒋文峥亲眼见着彼时还是马贵妃宫里的两个奴才鬼鬼祟祟地在孝肃先皇后的宫门外徘徊不去,母妃常常告诉他,在宫里切勿多事,他将这句话牢记心中,正想悄无声息地绕道避开宫人,身旁的小太监却打了个喷嚏。
宫人见到他了,有几分慌乱地向他行礼,他记挂母妃病情,领着小太监快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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