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道
小鱼自然也感受到了这样过分炽炎的目光,他得何大娘教导,凡是路过的客人都能讨些喜糖吃,于是他迎着对方的视线,落在那张眉目幽邃的面庞上。
他有点害怕这样的眼神,模样顶好,却像是要把他吃了。
小鱼想叫上明环一起,后者在招待亲人,他只好不怠慢过客,犹豫地抿着唇上前,睁着一对灿亮的眼瞳,捧上满掌用油纸包好的油酥糖脆生生地说:“这位大人,你也要讨喜糖吃吗?”
阔别五年的人近在咫尺,和他说话,是在做梦?
素来反应敏捷的傅至景竟也有迟钝到无法动弹的时刻,怕一出声惊扰了来之不易的梦境。
福广看出新帝的异常,低声,“大人?”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玉碎珠沉的孟渔死而复生,活生生的、有血有肉地站在他眼前,问他要不要吃喜糖。
谁的喜糖?
他目光浮动,这才发现孟渔穿着一身刺眼的正红,成了他人的新嫁郎。
小鱼久久得不到大人的回应,不大高兴地撅了撅嘴,转身要走,却在转瞬之间猝然被擒住了手腕,掌心的喜糖哗啦啦落了一地,他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用力把手抽回来,气鼓鼓地瞪着无礼的过客。
呼叫声唤来林明环,怕新郎被人欺负,气急地跑过去护住小鱼。
傅至景手心的温度离去,眼睁睁看着孟渔躲到了同样穿着喜服的新人身后,手攥在对方腰侧的布料上,探出脑袋看着他,眼里全然没有从前浓烈的依赖与倾慕,只有不可忽视的、呼之欲出的戒备。
他的心像被划拉开一道口子,血沥沥地流出来。
尽管如此,魂牵梦萦的故人重返人间,得天命眷顾的傅至景梦里下了五年的大雪,终于在这一刻消停了。
作者有话说
(小声):你的雪是停了,小鱼的世界要下雪了。
傅(微笑拿起刀子):你再说。
第56章
衙差不由分说地将茅草屋围了起来,众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头雾水。
何大娘以为是方才小鱼和林明环无意中得罪了大官,赔笑道:“大人,今日是两位新人的大喜日子,招待不周请多担待,不如坐下来一起喝杯喜酒沾沾喜气再过路?”
傅至景不为所动,将目光锁在依偎着的新人身上。
这官员看着小鱼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长,林明环将小鱼护在身后,隔绝了这道极为失礼的视线,但今日到底是大好良日,眼见就快到拜堂的时辰了,不该误了吉时,他身为新郎自然要挺直了腰板出来说话。
再是不情不愿,林明环也知道不能开罪大官,语气还算恭敬,“大人,方才我家娘子多有得罪,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话未说完,傅至景极为短促的冷峭地轻笑了一声,“我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怎么就成了你的娘子?”
一语惊得众人目瞪口呆,连见多识广的福广都微微张大嘴——他是这两年才多在宫里走动,不曾见过孟渔,自然也不知晓眼前人就是当年被先帝赐死的假皇子。
林明环哪里容得旁人这样觊觎自己的妻子,激动道:“你胡说,小鱼已经跟我结了契,怕不是有人见色起意要强抢民妻!”
小鱼长得好有目共睹,村民听林明环如此说,也纷纷义愤填膺起来,俨然把傅至景当作仗着权势为非作歹的狗官。
布政使虽搞不清楚状况,但傅至景是什么身份,林明环这句话就够他掉十个脑袋的了,大喝,“大胆,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来人,将他抓起来送到衙门去。”
林家父母惊慌失色,与村民们挡在林明环面前,你一句我一言。
“苍天有眼,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就算你们是天王老子,也断不能冤枉良民!”
“你说你认识小鱼,口说无凭,你总得给出个证据。”
吵吵嚷嚷的犹如闹市,傅至景充耳不闻,始终盯着孟渔,后者一副全然不曾见过他的模样,像是被眼下的场景吓着了,不安地眨着眼,更往林明环身上凑。
他看得心烦,不过在躁动中也从村民的只言片语捕捉到了些有用的零碎消息。
可以肯定的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如今的他在孟渔的眼里是个陌生人,也许还得加个仗势欺人的前缀。
傅至景微提一口气,抬手示意衙差退下,沉声说:“你们大可以看看他的左手腕,那儿有块烫伤的陈年旧疤。”
何大娘面色突变,林明环捋起小鱼的袖口,村民扭头去看,皓白的腕上真真有一块浅粉色的疤痕,方才还气势高涨的众人顿时哑了火,这这那那半天说不出话。
“五年前,他不慎与我走失,方才我听你们叫他小鱼,恰巧他原名里也有个渔字。”傅至景言之凿凿,“年岁、疤痕、容貌与姓名都对得上,这还不足以证明他是我的旧相识吗?”
高高兴兴来喝喜酒的村民这会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想惹火烧身,皆搬了桌椅要走,“何大娘,明环他爹娘,这事闹得真是尴尬,我们就先走了。”
林明环不服气,“慢着!就算你和小鱼认识又如何,我已经跟他结契了。”说到这里,他有了底气,握着小鱼的手,扬声,“小鱼是自愿和我结契的,难不成你还能做得了他的主吗?”
大家看向小鱼,何大娘拍拍他,“明环问你呢,你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一个是素未谋面的英俊男子,一个是陪他玩乐了五年的林明环,孰轻孰重,小鱼还是分得出来的。
他避开傅至景要吃人似的目光,嗫嚅,“我愿意的。”
林明环打了胜仗似的挺起了胸膛,众人亦松了一口气,这你情我愿的事情,除非是皇帝下道圣旨要他们分开,否则谁说的话都不算数。
刚想放下桌椅继续吃席,却听得傅至景目光冰寒地反问:“你愿意?”
小鱼怯怯地缩到林明环背后去,不答他的话,眼神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懵懂清澈。
福广生怕微服出行的新帝做些出格的事情落人口舌,低声提醒,“大人,人言可畏,不如回去再议?”
被锋刃似的目光扫一眼,噤声。
傅至景铁了心无惧流言蜚语要当一回抢夺民妻的昏君,从小鱼的目光里看出些端倪,踱步上前道:“他如今神志不清才被你们哄着签了婚契,若不想被安个拐卖人口的罪名,都各回各家去。”
一个大帽子扣下来,淳朴的村民们哪还敢管闲事?
布政使立刻驱赶村民,任凭林明环如何叫嚣都喊不回来,不多时,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小茅屋前就剩下了林家等人和捡了小鱼的老夫妇。
王大叔老实本分,噗通一下跪地,“青天大老爷明鉴,当年是我和老伴把小鱼从岸上救回来,绝不是拐卖人口。”
林家父母见此也急忙跪下来求情,“我儿年轻气盛多有得罪,望大人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林明环气恼道:“爹娘,你跪他做什么?”
何大娘双手合十,“大老爷饶命。”
小鱼见此,把傅至景当作欺负家人的不速之客,瞪着眼跑过去推了傅至景一把以作驱赶,大声说:“我不认识你,你走。”
傅至景竟真被他推了一个踉跄,福广大骇,生怕他这条小命要交代在这里。
可新帝面对以下犯上的小鱼却半点儿火气都没有,只是抓了人的手腕,音色放得很轻,平静得诡异,堪称柔情,“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们从头来过。”
他无意为难百姓,示意布政使将人扶起来,紧紧擒住掌下的人,像逮住一条来之不易的活蹦乱跳的鲜鱼,“到屋里说。”
走到茅屋前,见着字迹熟悉的对联,眉心蹙起。
小小的茅屋刹时挤满了人,林明环想去把小鱼讨回来,却被父母扼令着站在原地。
傅至景三两句话要林明环交出婚契当面焚烧。
林明环当然不肯,气喘如牛,“你想得美。”
林家父母却怕儿子因此入狱,哀求他答应,“小鱼和他是旧识,如今人都找上门来了,你就别犯傻了。”
何大娘王大叔偷偷揩泪,没想到好好的一桩姻缘闹成这样。
“小鱼,小鱼。”林明环喊道,“我不和你离契。”
小鱼也扑腾着要去握林明环的手,傅至景死死地将人扣在身旁,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仿若成了个棒打鸳鸯的恶人——是又怎么样,本来就是他的人,兜了一圈,还是他的。
民不和官斗,何况这人连布政使都要恭恭敬敬,林家父母惹不起,只好将还没捂热乎的婚契交出来。
两个刺眼的手印,看得傅至景心头发热。
福广点燃摆在桌上的红烛,双手奉上,傅至景夹着轻飘飘的婚契,当着满室所有人的面焚烧成灰烬。
林明环恨不得冲上去跟傅至景打一架,被父母拉着扯着拽出了小茅屋,嘴里嚷着,“你强抢民妻,我要报官抓你……”
小鱼听见他的哭声,着急地要往外跑,嘴里念着“明环”的名字,心里不安地噗噗跳动起来。
他过得舒心的日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搅乱了。
小鱼是迟钝,却识得清好歹,一溜烟地跑到何大娘身边,气恼地望着始作俑者傅至景。
“两位老人家,有劳你们这些年照顾小鱼。”傅至景一改方才的冷酷,起身作了个揖,“你们是小鱼的救命恩人,我感激不尽,本该好好答谢,可今日事出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望你们体谅。”
变脸比变天还快,老夫妇讪笑道:“无妨,无妨。”
“如今小鱼记不得我,可我却有很多话想与他说,可否容我二人叙会旧?”
他是在询问,可眼一动,福广已然会意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位请随我到外头等候。”
老夫妇担忧地看了小鱼一眼,不得已地动身,小鱼要和他们一块,却被拦在了门前。
何大娘说:“小鱼他脑袋受过伤,不大好使了,要是有冲撞大人的地方,请大人多多包容。”
傅至景微笑颔首,不忘对带门出去的福广说:“把对联撕下来烧了。”
佳偶天成?无稽之谈。
门缓缓关上,茅草屋方寸之地,小鱼无处可去,慌乱地躲到了最角落处,警惕地看着几步开外的傅至景。
大抵是傅至景身上的戾气太重,一有动静,他就怯怯地转着眼瞳,使劲儿地望门口瞟,找溜出去的时机。
傅至景不想吓着孟渔,可是目盼心思的身影就在跟前,他难忍心中狂喜与庆幸慢慢上前,失而复得的恐慌几乎填满了他整个胸腔,怕眼前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他若不牢牢抓住就成了空。
他抓到孟渔了,温热的躯体,紧实的皮肉,不再是每每回忆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灵秀的、鲜活的,连恼怒惊慌的神情都带着扑面而来的生气勃勃。
忘记他没关系,只要孟渔能再一次来到他身旁,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足够叫他意足心满。
他擒住孟渔的双肩,将时时刻刻想要溜走的身躯握在掌心,近距离地凝视着刻骨铭心的五官,继而把人重重地抱进怀里。
孟渔吓坏了,双手不住地推拒,张嘴就喊何大娘和明环。
明晃晃的抗拒和抵触打破了傅至景重逢的喜悦,他们往后还有很多岁月,不愿意重逢就给孟渔留下一个坏印象,轻声说:“你乖一点,就让你出去,好吗?”
孟渔抿着唇,也许是太想远离他,半天才安静下来,用沉默做无声的抗争。
傅至景抬起头来,看着他怯生生的眼神,是很乖巧温顺的模样,所以他信守承诺,正想强迫自己松开抱着孟渔的双臂,后者却懵懂地盯着他,好奇地问:“你哭什么?”
傅至景像被踩中痛脚,猛地退后两步,抬手一碰沾湿了指腹,背过身去。
得到自由的小鱼迫不及待跑出了门,才一会儿功夫,茅草屋用来装点新婚的红灯笼和对联全被拆了下来,黑麻麻地烧成一团。
他望着一地狼藉,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钝钝地痛起来,也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可是他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大概是风吹了眼睛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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