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的海王琴
他们垂下的脸上满是愁容,身体也不禁摇摇欲坠,然而在虎视眈眈的龙煞军下,皆敢怒不敢言。
裴星悦总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但细细回想宣宸也没说过分的话,于是将目光落在说书人身上,不禁好奇地问:“今日讲的是什么?”
“威……威武霸天双龙传……”掌柜一边报上名,一边暗自抹汗。
这故事讲的的是不知名朝代的乱世中,两结拜兄弟从最底层的乞丐帮子一路得神助、得奇遇,最终一个一统天下成开国皇帝,一个神功大成坐武林盟主之位的传奇故事。
跟名字一样,凡是敌人都在兄弟俩的谈笑间灰飞烟灭,凡是英雄好汉都在他们大显神威后誓死追随,虽然扯,但情节跌宕起伏,高。潮连连,特别过瘾。
所以食客们都耳熟能详了还爱听,各大酒楼时常会请有名的说书先生来开几场。
掌柜回忆了一下故事情节,心道稳了,这应该是不打紧的。
宣宸对这种胡编乱造的故事素来没兴趣,但一旁的裴星悦听了,顿时高兴地问:“讲到哪一章了?”
这年头好的故事本来就少,这既符合少年英雄,又有建功霸业的就少之又少了,他有幸听过几章。
一旁的小二赶忙回答:“龙虎将四门集结,斩奸臣于神剑之下。”最是精彩一部分,方才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他都快忘了斟茶水。
然而掌柜的心却因此咯哒一下,暗道不好。
其实这情节也没什么,可坏就坏在里面的那奸臣,干的恰恰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勾当,跟面前的这一位一样的权势滔天,然后……今天就要被斩在剑下了。
想到这里,他头皮发麻,赶紧抬手纠正道:“胡说什么,明明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王相公嫁女好事成双!”他连忙给书人使眼色,让他赶紧换个讲讲。
虽然风花雪月少了爽快劲,但英雄气短不会出错!
“对对对。”说书先生连连点头。
“啊,怎么是这一章……”只见裴星悦刚提起的兴致顿时淡了下来。
这种故事要听就听主角大杀四方,威震天下,扬名武林的片段,凡是儿女情长的都有点猥琐和心照不宣的香艳,也就这个点在场的食客大多是老爷们,所以爱听。
不过说书都是一回接一回,讲哪儿听哪儿,裴星悦向来随遇而安,不喜欢也不会说什么。
可他没要求,一旁唯我独尊的昭王就直接命令道:“换一个,讲你说的那一回。”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小二身上。
掌柜:“……”
说书人:“……”
小命休矣!昭王不会认为是在诅咒他的吧?
裴星悦和宣宸上楼进了雅间,为了听清下方的故事,门是敞开的,不过龙煞军凶神恶煞地站在过道里,倒也没人敢不长眼地过来偷听。
昭王的命令无人反驳,说书人惊木一敲,这就开场了。
只是不知怎的,裴星悦总觉得这说书人有些气短,做贼心虚般咬字不清,特别是宫墙前例数大奸臣几大罪行之时,本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让人热血沸腾,结果好像没吃饱饭一样讲得软绵绵。
裴星悦听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还没有在武功山脚下听卖酒老头将武林野史有意思。”
宣宸端起茶,抿了一口问:“你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下山之后,哪儿人多,我就去哪儿,见过不少武林盛会,一路打听消息,倒是你……”裴星悦斟酌着话语,问出心中疑惑,“我听说你回宫前,是在西南王府。”
西南王三个字一出,宣宸端茶的手不由地微微用了力。
他长睫垂下,看不清表情,过了良久,才低声应道:“我在那里住了三年。”
三年……裴星悦算着时间,可以说他跟宣宸分开后不久,后者就在西南王身边了。
“你是自己逃出去的?”
宣宸颔首,“你离开之后,我也顺着你的密道走了。”
这一分别,便是八年之后。
裴星悦思忖着,宣宸虽一直处在监禁之下,毫无自由可言,但毕竟有间屋瓦可遮风挡雨,他没道理在羽翼未丰之下匆忙离开。
除非逼不得已……
“出了什么事?”他问。
“裴家出事后不久,京城来客,与史大伴密会,第二日他便开始准备回京事宜。我趁他不在偷偷潜入书房,看到了端妃的密信,宣钰得了魇症,极度恐惧取血,便让他速速带我回京,以我之血代之。”
此刻的宣宸说得轻描淡写,毫无波澜,但想到那时的他才十五岁,正在照顾密道里家破人亡的裴星悦,乍然知道这个秘密和身世,震惊之情可想而知。
可恨当时的自己尚处在失魂落魄中,根本没发现宣宸糟糕的情况!裴星悦喉咙顿时干涩起来,胸口堵得慌。
也怪不得宣宸对太后的态度如此冷淡,甚至是厌恶。
“你逃出去之后,他们必定抓你,你又如何找到西南王?”
宣宸回答:“还记得那时西面在开战吗?”
“嗯,西夷趁大舜天灾人祸,大举进犯,西南王率兵出征,可是……”裴星悦思索着,“战场离我们所在的丰县还很远,你莫不是自己跑过去?”
“不,我只需在城外等候便可。”
裴星悦顿时惊讶道:“西南王来丰县了?”
宣宸颔首,“他不得不来,别忘了,大军没粮了。”
虽然那时两人一个在密道,一个被看管,接触不到外头,但是西南大军奉命到县城里征粮的动静太大,他们想不知道也难。
说到这里又要提先帝的罪孽,他虽下令让西南王御敌,但根本不给粮草,说是让四十万大军自行征集,然而能满足大军的粮仓最近的只有蜀地。
裴星悦思忖道:“我记得蜀地那时正处在水患之中,接连暴雨,山路水路断绝,就算有余粮也运送不出来,先帝这是给西南王好大的难题!”
宣宸冷笑:“他根本就不在乎这场仗能不能获胜,那老家伙更希望他的兄弟死在那里,而且……”
“嗯?”
“我回京之后才知道,那时候皇城正处处建着道观,香火鼎盛,缭绕天际,无数珍奇异宝从全国各地搜拢而来充入通天塔,只为了吸引天上仙人的注意。”
而西南边疆的战场上,西南大军还饿着肚子在打仗。
“真是莫大的讽刺,幸好老天爷眷顾,我随师尊离开之时,蜀中水患似乎逐渐平息了。”裴星悦回忆道。
江河之水温顺入道,被淹没的道路重新通行,西南王如果要筹粮那么一定会去蜀中。
而他们所在的丰县便是通往蜀地的必经之路。
粮草是西南大军的重中之重,宣宸其实并无把握作为统帅的西南王会不会亲自过来,但他已经走投无路,唯有赌上一把,果然在城外等到了准备秘密入蜀的西南王。
这时,裴星悦地好奇问:“宣宸,西南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问将宣宸带回了那个夜晚,他装扮成小乞丐的模样,藏在城门外的荒草中,然后不顾一切地拦在路上,差点被当成了刺客捅穿!
亲兵将他扭送到西南王的面前,周围寒刀凛凛,戒备警觉。
“怎么是一个孩子?”
突然,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让宣宸蓦地抬起头,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定海神针,百姓心中的英雄,就算是皇帝明令禁止也无法阻止百姓歌颂爱戴之人——西南王。
都说他拥有三头六臂,高大威猛顶天立地,力拔山兮可吓退外敌千里,可事实上……
宣宸伸手够向茶壶,裴星悦见此,端起来给他的茶盏满上,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宣宸端着茶,眉间微微皱起,似在斟酌着话语,最终他略带嫌弃道:“就一个很普通的壮年男子,身高不足八尺,长相也跟英俊搭不上边。”
“啊?”裴星悦震惊,有些幻灭,“不会吧,那可是西南王!”
不管是老百姓,还是江湖侠客,提起来就得敬佩三分的人物,身长九尺,蜂腰削背,俊美无俦……犹如天神下凡,这些不是统一的吗?
宣宸嗤了一声,“那又如何,他这个人,有事没事总喜欢捧着一本书,絮絮叨叨,罗里吧嗦,比书院里操心过甚的迂腐夫子还要烦人,寻常时候没人会当他是个杀伐果断的将军。”
裴星悦:“……”真的假的?他没见过,别骗他!
“可你若小看他,却是错了!”但忽然宣宸话锋一转,笑起来,他看着裴星悦,眼睛放出光芒,浓烈的孺慕之情突破了阴霾,溢满于脸上,自豪道,“当他的剑出鞘,哪怕不穿金甲,也当让人知道,何为战神,何为战无不胜!”
第45章 无业
宣宸这辈子有父却无父, 有母却无母,活在阴暗里,像提线木偶。
可唯有被西南王带回去的那三年, 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由, 以及那书中被无数次歌颂的父爱。
他第一次知道父亲的肩膀是那么宽厚,拍着他的手掌是那般有力安心, 哪怕是怒容训斥, 也充满了慈爱。
在西南王府,他以故人之子陪伴在世子宣琦身边, 虽然照旧没有皇子的身份,可他读书习武,驰骋草原, 引弓射雕, 凡是世子所学, 他亦习之。
甚至, 因为拥有无双的练武天赋和勤奋好学, 西南王更是亲自传授武功, 短短三年,他的武学如心境一般, 从入品脱胎, 一路突破自在, 直指至臻!
那一段时日,宣宸意气风发,当真以为这辈子能如雄鹰般翱翔苍天。
但可惜, 只有这三年!
一切都在那晴空万里的一日,戛然而止——京中传来了消息,有人弹劾西南王私藏皇子, 以克帝星,有谋反之意。
同时,端妃长跪于太和殿外,自行请罪,证实此事。
霎那间,西南局势顿时紧张,连同周边好不容易消停的蛮夷都借机蠢蠢欲动。
“所以西南王才把你送回京城。”
虽然逼不得已,但是对宣宸来说,却实在过于残忍。裴星悦已经听宋明哲说过一次,可亲口听宣宸所述,依旧感到齿寒。
宣宸却摇了摇头,“不,我是自愿回京的,让王叔送我回去。”
裴星悦难以置信,“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宣宸不忍心。
先帝需要拿他将谋逆的罪名栽赃在西南王头上,端妃虽然落得冷宫下场,但已经被先帝吓得噩梦连连的宣钰和其他皇嗣,就能从血罐和药人的牺牲品中脱离出来。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宣宸自嘲道:“因为他没有反心。”
酒楼下的说书先生似乎忘记了楼上还有一位随时要人命的昭王,说到激动处,他难以自持地激昂起来,声音清晰可闻,“……只见虎贲军如降神威,手持定山王所宣八大罪名,带着压压乌云般的铁骑,冲入那巍峨森严的大殿!刹那间,寒光枪喂着雨水,混着血,于青石地砖上磨出金戈之声,接着龙吼天际,雷电迸溅,在震耳欲聋的杀杀杀中,斩下了末帝的脑袋!至于那奸臣,早已经被定山王一枪戳破了心窝,咽了气!大局已定!”
啪啪啪,堂下掌声雷鸣,显得各个大快人心。
宣宸嘴角勾起讥讽,“我做梦都希望他能带领西南军,踏破天上宫,一剑砍下那老东西的头颅!”
如果可以,宣宸宁愿将自己化为刀剑,指向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为西南王的登基扫清一切障碍!
但可惜,这位侠肝义胆,忠君卫国的王爷不愿见到战火纷争,生灵涂炭,执意不肯谋反。
既然如此,本就是因他而起,那就由他结束。
宣宸迟了三年,还是踏入了京城。
至此,这场风波暂时平息。
“但西南王在三年前还是死了。”那时候裴星悦刚下山,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痛哭,白幡白纸自发地洒在街上,请这位英雄安息,同时人们也在茫然,没有了定海神针,这大舜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