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的海王琴
裴星悦倒是不怵,只是不确定地问:“这能送吗?”
校尉摇了摇头。
都说军队有军队的纪律,那裴星悦也不能坏了规矩。
他乖乖地把食盒递过去,校尉接过来,然后收回了压迫的视线,沉默地走了。
裴星悦挠了挠头,身影一晃,消失在校场上。
虽然知道亲王府邸也不是什么地方都会修缮一新,但裴星悦实在没想到这一排屋子竟然会是这么简陋,头顶瓦片都没盖全,露出破破烂烂的木头。
他敢打赌,这地方以前根本没人住,至少荒废二十年!
忽然,前面有压抑不住的哭声传来。
“这地方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家……呜呜……”
“爹、娘、祖母……继宗想你们……你们在哪儿呀……快来救我吧!”
“我饿,我渴,你们谁还有吃的吗?我要死了……”
……
裴星悦小心地踩着屋上破旧的瓦片,提着一口内劲,生怕一个用力把这些已经很可怜的屋顶给踩踏了。
他就着微弱的烛光,从破洞的屋顶往里看,只见五六个青年坐在简陋的铺盖上,唉声叹气,痛哭流涕,发癫捶地。
他大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于是他仔细地往里面瞧。
即使是深夜,灯火昏暗,但裴星悦还是发现不过短短两日光景,这些原本看起来养尊处优、油光水滑的公子哥们已经如秋霜打过的菜梗,焉了。
面容呆滞,精神恍惚,生无可恋……仿佛被什么吸人精血的妖精采补过,精气神全没了!
而且不止一间屋子里的人这样,这一排都是如此。
“这哪儿是人干的活……你们看看我的手,我的脚……原来酷刑竟是这样的……”
“本公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每天干活,不停干活,还没吃没喝的……天哪,我们以后都得这么过吗?”
“不,让我死吧!”
“啊,昭王一定是故意在折磨我们——”
在一人大喊之后,有人立刻推门进来,提醒道:“嘘——这话能随便说吗?被昭王知道,还要不要命了?”
这声音很熟悉,裴星悦眨着眼睛一瞧,乐了。
只见宋明哲端了一碗水进来,旁边有人赶紧接过去,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精光。
另一人瞧着连水都难以喝上一口,绝望道:“明哲,这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宋明哲瞪了瞪眼睛,斥责道:“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
“难道不是吗,像在地狱一样,太痛苦了!”
宋明哲双手一叉腰,冷笑道:“斧头就在外面,你们真想死,现在就可以拎起来,往自己脖子上抹,一痛就过去了。”
他一说完,屋内几个顿时没了声响。
抱怨归抱怨,真让他们寻死,一个个可都不愿意。
宋明哲见此,无奈道:“行了,别唉声叹气了,赶紧起来,明日烧水做饭的柴火不够,得劈柴去,那校尉说了,就管我们三天饭,之后我们得自己做。另外,水缸里的水也没了,这大热天的,没水怎么能成?不洗漱也得喝吧?”
“啊?我累死了……”
“我也不想动,明哲,你可怜可怜我们,我手掌破皮了都没结痂,疼死了!”
“是啊,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吧……”
几人如死狗一样瘫在床铺上,刚来的第一个晚上还嫌弃有馊味,不够软和,睡不好,这会儿恨不得与铺盖相亲相爱。
他们这些公子哥进了昭王府就先换掉了一身锦衣,穿上了最耐磨耐洗的短打,用布巾绑住头发,整一个灰头土脸的形象,估计自己家里的粗使下人都穿得比他们体面。
宋明哲也是一脸的憔悴,他也想不管不顾地休息,可是不行。
他说:“白日里我们哪有时间,别忘了,明日还要擦兵器,擦盔甲,扫校场,搬桩子,除杂草……龙煞军里一堆的活等着我们呢!你敢撂担子不干吗?”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军营,任他们的爹做了多大的官,在昭王府里统统不好使,谁敢偷懒?谁能偷懒?
“想想左是真,你们想跟他一样?”
一提起这个名字,夏日夜晚,人们无端打了个冷战,面露恐惧。
“他……怎么样了?”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宋明哲抿了抿唇,说:“已经回来了,我刚提水的时候看到他被拖回来了。”
拖这个字,直接让人沉默了,接着低低的啜泣声响起。
“你们说,昭王还有没有可能放我们回去?”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宋明哲也不知道,只能说:“别想了。”
有人绝望道:“明哲,你不害怕吗?”
都是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少爷,在国子监,宋明哲因为有个尚书令的爹,更是前呼后拥,按理来说,他应该更加受不了。
但是这两天,他虽然做事慢,可依旧咬牙坚持着,仿佛还带着希望,没像别人那般崩溃地嚎啕大哭。
可这一问,差点将宋明哲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坚强崩塌,幸好他咬牙死死关住了,这才没有当场失态。
良久,他才沙哑着声音说:“我想活着回家。”
回家……是每个人最渴望的事。
宋明哲用手背抹了一下脸,然后推开门出去了。
外头一片黑漆漆的,没人,他终于能够卸下伪装,然后蹲在角落里,趴在膝盖上默默啜泣起来。
只是没过多久,忽然,肩头被人拍了拍,他浑身一震,吓得全身僵硬,哭都不敢哭了。
夜风凉飕飕的,旁边的树林杈枝在月光中来回晃动,气氛看起来相当恐怖。
这种漆黑的夜,还是龙煞军的大本营,撞见个孤魂野鬼似乎才应景。
“明哲。”
“啊——”宋明哲的心肝脾肺都快吓破了,尖叫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还没掀起天灵盖,就被一把捂住了嘴。
“喊什么呀,是我。”裴星悦无语道。
捂着嘴的手心暖烘烘的,说话还有人气儿,不是鬼。
宋明哲一愣,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来着是谁,不确定地唔唔两声——大哥?
裴星悦听明白了,“嗯。”
这实在太惊喜了,那一瞬间,仿佛在绝望的深夜里看到了一盏明灯,宋明哲简直喜极而泣,就着裴星悦的手重新哭起来。
“怎么了,明哲?”刚才的尖叫引起了屋内注意,同伴不放心喊了一声,接着便有人踢拉着鞋子出来。
裴星悦放开宋明哲,瞬间消失在原地。
宋明哲愣愣地站着,这来无影去无踪的,他大哥不见了。
“你看什么呢?”几个人小心地扶着门框,端着可怜的一点烛油在门口探头探脑,“撞鬼了?”
“没有,刚碰到长虫了。”
长虫?蛇?妈妈咪呀,几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立刻缩回了屋里,同时虚弱劝道:“明哲,你还是回屋吧,外头太危险了。”
“知道了。”宋明哲敷衍了一声,脚步却朝着小树林的方向走去,小声唤道,“大哥?大哥?”
“这儿。”裴星悦闪身出来,就着微弱月光看到宋明哲脸上的湿濡,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擦擦。”
两天前看,这小子的脸还有些圆润,这会儿都有棱角了,可见过得是真辛苦。
宋明哲的心终于安放下来,他一边哭一边笑,然后将裴星悦的手帕擦满了鼻涕眼泪,止都止不住。
他打着嗝,不好意思地说:“让大哥见笑了。”
“没事,你比里面的那些强多了。”裴星悦在屋顶听得一耳朵,基本上已经弄明白了什么事。
昭王逼着这些公子哥进龙煞军,纯粹就是为了出口恶气,顺便挟制朝廷官员,是没在意这些人质死活的,也不可能好好养着吃白饭。
这些纨绔子弟懒散惯了,连当杂兵都不够格,自然只能分配去干点粗活。
劈柴、挑水、扫洒、擦拭兵器……这些花点力气就能干的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读书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大少爷们来说,便是无尽的折磨。
然而宋明哲却沮丧道:“其实我也受不了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这么困难。”
裴星悦双手抱胸,“才两天。”
“是啊,才两天。”宋明哲走到水缸旁边,白日里打得水只剩下浅浅的一层,他把倒地的木桶扶起来,然后茫然地站在原地,“我从井里把水提起来都要费好大的劲,这个水缸得多久才能填满,还有那些柴,我们劈都劈不开。”
裴星悦往一旁的柴堆看去,木头东一大块西一小块的,劈得乱七八糟,根本当不了柴火,得重新劈过。
这放在寻常人家里,得挨揍了。
“你们人多。”他说。
“是的,都跟我一样没用。”宋明哲沮丧道,“白日里,那校尉让我们擦盔甲,但是大哥你知道吗?那盔甲重得我们都搬不动,只能三个人一起扛,那些兵器也沉,你说我们还能做什么?”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上面满是细小的伤痕,磨出了水泡,又破了皮,一阵阵刺痛。
“活干不完,跌倒了,受伤了,哭没用,喊没用,闹也没用!龙煞军不管这些,但只要偷懒,不仅没有饭吃,还会被丢到烈日下罚站暴晒。左是真,礼部尚书的儿子,就是那样被晒脱水的,现在都奄奄一息了。”宋明哲的眼里带着害怕,又绝望道,“好难啊……”
他似乎又要哭出来了。
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少年,没体会过生活的苦,的确为难他了。
裴星悦轻轻一叹,柔声问:“明哲,要我带你出去吗?”
此言一出,宋明哲怔住了,他蓦地转头,“大哥可以带我出去吗?”
裴星悦点了点头。
宋明哲的眼睛顿时发亮,他正要答应,但看着裴星悦,却又迟疑了,“我要是出去了,昭王那里怎么交代?”
“有我。”
这话让宋明哲忽然想到了父母的打算,裴星悦是打算代替自己吗?那不是又回到了最初?
“不行的。”
没想到他会拒绝,裴星悦惊讶道:“你不是坚持不住了吗?”
“坚持不住也得坚持啊,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宋明哲展示着一张苦得掉汁的苦瓜脸,可怜兮兮地说,“我再没用,也没窝囊到让哥哥顶替我的地步,不然我成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