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楚翊没去坐为他准备的椅子,屏退狱卒,直接站在牢房木栅前。一盏油灯斜映他冷峻的脸,牢房里的人惶恐跪拜:“罪员刘衡,叩见王爷。”
楚翊没那闲情去骂人,冷冷盯了对方半晌,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想杀我是为了让你效忠的庆王上位,做摄政王。你背后,有没有庆王的指使?”
刘衡否定。
“庆王不会为你求情。”楚翊用指尖点了点粗实的木栅,俯视不久前还咄咄逼人当廷参他的男人,“他怕受你牵连,引皇上怀疑,恨不得再踩你一脚。”
刘衡绝望地张了张嘴,泄了气,身子一软瘫坐着。
“若说有人能求情,也只能是我,受害者本人。你是必死无疑了,区别是凌迟还是腰斩。要想保全家人性命,自己也死得痛快点,就不得有半分虚言。”楚翊的声音和眸光都更沉,隐隐颤抖,“我再问你一遍,是我四哥指使你的吗?这不会写进供词,我只是想知道。”
刘衡沉重地摇头。
“四爷真的不知情,我瞒着他干的。但是,他确实记恨九爷你。他说,他把你当兄弟,你却利用他,还趁着他和三爷相争,暗中霸占了公主。”
楚翊倏然放松了,后退一步,扬起嘴角。他最怕的事,没有发生。
“那叫情投意合,不叫霸占。”
刘衡诺诺称是。
“好,我帮你向万岁求情。不过,我是为了我的王妃。”提起心上人,他嗓音顿柔,“他心思清澈,假如你的父母、兄弟、妻儿全被株连,他会陷入自责。”
刘衡泪流满面,叩首谢恩。
楚翊负手离去,懒得听他的赞颂。恶人的夸奖没什么好听的,像屁一样。
当日,圣旨下达。
刘衡被革职抄家,拟定于春闱后腰斩于市。宁王宽仁,为其求情,免夷三族,妻妾可携儿女自投娘家。四间生药铺暂时查封,清点后另行出兑,所得银钱将补偿给受害的宁王。
这是开春以来难得的大热闹,刘宅门前挤满了人。宅内哭声震天,宅外是笑嘻嘻嗑瓜子的百姓。
与试的举子们深爱这个故事,赞宁王为真君子。一时间,宁王深仁厚泽、心慈好善的美名传遍顺都。
庆王亦卷入朝野舆论:你的人要杀宁王,你说跟你无关,谁信?这就叫,黄鼠狼立在空鸡棚,不是你也是你。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庆王的党羽全都恨透了刘衡,暗中痛骂其愚蠢。虽然,刘衡算是这些人中比较能干的。
刘宅被抄次日,楚翊携家人考察了一下生药铺。
这四间铺面地段好,每月都能盈利百余两银子。小两口一合计,干脆别出兑了,直接接手,还用从前那批雇员和进货渠道。每人涨一成工钱,大家都对新东家感恩戴德。
陈为兴高采烈,分析生意前景:“来生药铺抓药的,都是病人。病能好,自然皆大欢喜。万一驾鹤西游,药铺掌柜可以将家属引荐到棺材铺,将生意衔接过去。一生一死,大包大揽。”
叶星辞挥动两只小熊掌,说听上去很怪,但也有一定道理。
第204章 我看透你了
他在其中一间最大的生药铺闲逛,听掌柜为楚翊清点库存。
浓浓的药味儿从存放药材的百子柜钻出,在屋里弥漫,但不难闻。名贵药材,都放在锡器中贮存,防潮隔热。鹿茸要和花椒放在一起,因其易生虫,而辛味驱虫。
叶星辞心里一动,向伙计打听,近期有没有磨制闹羊花和海芋的粉末——他施粥时,上百民众中了二物混合之毒,连襁褓婴儿也深受其害。
“有啊。”伙计坦然道,“刘大人……逆贼刘衡说,他带回家药老鼠用。”
破案了,在粥里投毒的也是此人!
叶星辞愤恨难抑,但刘衡即将遭受极刑,也算有了报应。要是将投毒的罪过加上,他那侥幸逃过一劫的妻妾儿女恐怕又要受株连。可是,他的恶行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踱到与掌柜交谈的夫君身边,戳戳男人右肩,却从左侧闪出,嘻嘻一笑。
他说起投毒一事八成也是刘衡所为,问楚翊该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提审刘衡,查明真相,承天府那边也好结案,咱家的大铁锅还留在那做证物呢!别担心,皇上说不杀他全家,就不会变卦。”
“对哦,大铁锅离家多日,很孤单的。”
楚翊继续浏览货单,对掌柜道:“店里有羚羊角?这可是金贵东西,能平肝熄风、清热解毒。磨成粉送我府上,我管家前阵子上了一股急火,到现在还没消。”
掌柜恭敬地颔首。
叶星辞也跟着看,灵动的目光掠过一味药,又迅速定住,用露出一半的手指点了点:“大马蛇子,指的是大蜥蜴吗?”
问完,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楚翊。后者呼吸一滞,挺拔的身躯震了一下。二人心心相印,默契地回忆起同一件事——压在御花园凉亭之下大蜥蜴。当时,楚翊断定这是在魇镇先皇。
“没错,在药材里,蜥蜴又叫马蛇子。”掌柜细心解释,“能消瘿散瘰,焙干后入药,可治癫痫癔症。粉末与香油混合,调敷于患处,可治疮毒冻伤。”
楚翊眉心紧蹙,追问:“他给三爷送过这东西?”
“这倒没有,不过给四爷送过。”掌柜捋捋胡须回忆着,“去年年初,有药商送来一条一尺多长的大蜥蜴,十分罕见,刘衡当成野味送给四爷了。”
“不对吧,他以前可是跟着三爷混的。”叶星辞纳闷。
掌柜压低声音:“其实,他和四爷素有来往,常送些药材。”
叶星辞恍然。
难怪,刘衡能在瑞王兼地案的后续清算中全身而退!原来一直都是墙头草。他看向楚翊,见男人的眸光凝重肃杀如两团黑冰,唇色苍白。
“逸之哥哥,你来。”
小两口快步来到生药铺后堂僻静处,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叶星辞直抒己见:“你在想,庆王是不是根本没把蜥蜴炒了吃,而是趁着御花园翻修,埋在凉亭底下,魇镇先皇?”
楚翊神色冰冷,轻轻点头。
“现在想来,去年中秋,庆王的表现有点奇怪。”叶星辞回忆那场令瑞王跌破红尘、直通佛门的宫廷夜宴,“当时,庆王也认为凉亭下压着蜥蜴是在魇镇属龙的先皇,要把这重罪加在你三哥头上。你三哥已经懵了,面对诘问没有反应。换一种角度想,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庆王在说啥。”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楚翊喃喃道,哀戚地捂额。
假如,蜥蜴真是庆王所埋,那实在令人悲哀。叶星辞替自己的“前夫”,胖墩墩的世宗皇帝而难过。他的三弟毒杀他,四弟魇镇他。
这还说明了一件事:庆王如今的阴险,不是瑞王所逼,而是他本性如此。或许,从恒辰太子薨逝后,他就起了和瑞王相同的念头。他不敢动手,便用阴邪的方式诅咒皇兄。
“不然,我们去一趟崇陵,问问你三哥?”叶星辞提议。
“没用。”楚翊否定道,“无论他有没有在凉亭下压蜥蜴,他都会说不知道。这事太悬了,一切都只是猜想,无凭无据。先攥在手里,别透露给任何人。”
一阵穿堂风,叶星辞忽然遍体生寒,紧了紧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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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星辞每日狂饮鸽子汤时,他敬重的太子殿下正被放鸽子。
第二次放了太子鸽子之后,夏小满仍频频被指名送药,却不准踏进东宫大门。众目睽睽,他就那么候着,往往一站就是大半时辰。
这是一种无声的责罚和羞辱,但夏小满不在意。比起他在渡船上所受的折辱,这就像被蚊子叮一下。苦难,令他愈发皮实了。
这天,他又端着凉透的汤药在宫门外“罚站”,琳儿迎着春风碎步而来,婀娜多姿。她接过托盘,凑近悄声道:“殿下要我告诉你,今夜你要是不去幽兰宫,他就罚我去浣衣局。”
夏小满无奈一笑,点点头。
“可别忘了啊!”她转身走了,又折返,焦虑道:“殿下的语气很严厉,你是不是挪用了东宫的什么款项,他才半夜审问你?你送我的银子,是你自己的么?”
夏小满一愣,叫她放心,他没贪污公款。
为了朋友不受责备,这夜子时,夏小满去了幽兰宫。夜风中满是花香,虽是荒废的宫殿,却也野花盛放,月色下幽美静谧。
“我想出宫生活一段时间,还会回来的……等一下,就这么说吧。”他自顾自嘟囔待会儿要说的话。衣摆扫过高密的野草野花,带来拉扯感,像有人在挽留他。
接连的罚站,令他有空思考。
他真的有点想走,不是过江给太子的心上人捎口信那样归去匆匆,而是不再奔波,悠然生活个一年半载。
他想试试离开太子的感觉,信徒不一定要终日匍匐在神的脚下才算虔诚。或许,他可以遥远地信仰太子。
太子不在,夏小满前后绕了一圈,轻声呼唤,最终来到黑洞洞的大殿门前。蛛网密布的破门上,飘动着镇邪的符纸。
“吱——”
有耗子从脚边窜过,他骇然惊叫,连连后退,撞进一个被夜露打湿的微冷怀抱。只闻气息,便知是谁。
“奴婢该死。”夏小满屈膝。
“多谢赏光啊,捣药大师。”男人的语调也微冷。他径直朝后苑走,绕过夏小满时,还故意撞了一下。
夏小满一个趔趄,起身相随。他轻声问起裁撤冗员的进展,男人爱搭不理地回应着。直到他说:“把我也裁了吧,打发我出宫去。”
尹北望脚步一滞,猛然回头,借着凄冷的月色注视他,厉声喝问:“你再说一遍?!”
“我想出宫生活一段时间,还会回来的。我想去东海边,还没看过海呢。”夏小满平静道。
尹北望深吸一口气,压抑怒火,戏谑一笑:“你在外办差时,认识了什么相好的野男人?野婆娘?”
夏小满慌忙否认,说只想自己过。
尹北望盯他一眼,继续走动,停在杂草丛生的水井旁,恼火地朝里丢一块石头。须臾,噗通一声。他拂去指尖的灰,这才问:“为什么?”
“因为我看透你了,殿下。”
夏小满苦笑一下,怅然开口。
“你记不记得,上次叶小将军落水病危,你去看他。他又反过来找你,你却没给他开门。你说,你怕见了他,就会忍不住把他带回江南,你怕破坏大局。”
尹北望怔怔望着他,总是凝着愁绪的眉宇间泛起惧色。
“其实,你怕的是,一旦开门,你那深情的皮囊就破了。你非常清楚,你不会带他回来,连提都不敢提。门后不是叶小将军,是另一个你,凉薄冷情的你。只要不相见,你就还能装下去。”
尹北望捂了一下心口,仿佛那里正在被剖开。他恼火地攥拳逼近夏小满,似乎想制止对方说下去,又缓步后退。
“你是不是很困惑,既然叶小将军能喜欢上男人,从前为什么没喜欢上你呢?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夏小满像哄孩子睡觉似的,轻声讲述。
“有个小宫女,看见一个少年躺在石头上睡觉。她搞恶作剧,不小心把对方踹了下水……多年后再度邂逅,她才知道那是个王爷,而王爷对她一见钟情。那个男人尊重她,关心她,从不居高临下俯视她……”
尹北望嗤笑:“天潢贵胄怎会爱上个寻常丫头,这是痴人杜撰的。”
“这是你的叶小将军,和你的情敌宁王的往事!”夏小满有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你对这故事嗤之以鼻,就是你败给他的原由!”
尹北望双目倏然微瞪,像被针扎了一下。
良久,他低头耸肩轻笑,接着仰头大笑:“情敌……哈哈,情敌?你太低估我了。在我的世界里,情情爱爱只占一角。在将来,我们会是政敌。”
夏小满被这笑声惊得退了一步。他看见几滴泪挤出太子的眼角,一个人居然可以笑着哭泣。
“小满,你看透我了,可那又怎样呢?”尹北望摊手笑道,“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可我也不想啊!把楚九放在东宫,他会比我无情一百倍!”
“你也看透我了,不是吗?”夏小满指的是,对方看透了他的情意。
尹北望摇了摇头,说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