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有点咳嗽,我叫他搬去永固园调养一阵子,已经请示过老太太了。”楚翊见桌上有椒盐香榧,于是抓了一颗慢悠悠地剥开。
他出生时,亲娘刚从末等宫女晋封为才人。她品级太低,娘家无势,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又才十几岁,害怕孩子养不大。于是就送给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袁氏抚养,自己则三天两头过去转转。
袁氏是大家闺秀,将丧子后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久而久之,两个性格、家世迥然的女人也成了深宫中最亲密的伙伴,相伴半生。
楚翊始终觉得,亲娘虽然没读过书,却是有大智慧的。一个女人,舍得将刚出生的孩子送人,堪称当机立断。
“跟二位母妃说件事。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想有必要告诉你们,我在做什么。”楚翊悠闲地剥着香榧,淡然而坚定地讲出他此生最重要的决定,他的一生都将为之跌宕:“今年,也许明年,朝廷会议举摄政王,总领朝政,那个人会是我。玉川公主将嫁给一个王爷,那个人也会是我。”
说完,他咀嚼着香榧仁,眯起双眼对二位母妃笑了笑。
生母噗嗤一笑,忽然在他眼前“啪”的双掌一击:“哎,快醒醒!”接着来探他额头,“儿子,你没发烧吧?”
养母则肃然凝视他,确认这并非玩笑之后,才道:“娘清楚,你胸藏丘壑。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往后,你是一步一道坎,容不得行差踏错。谁知将相王侯外,别有优游快活人。荣辱不惊,又何尝不是乐事。”
陈太妃抿了抿嘴唇,道:“我没有袁姐姐这么会说,只好总结一下她的话:逸之啊,你这两件事忒难,甭惦记了,别瞎掺和。”
“难道你们没意识到,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吗?”楚翊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流转,“谁娶到玉川公主,谁就更有可能成为摄政王。公主是齐国第一个远嫁的皇女,民心思定,盼望和平,娶了她就相当于在脑门上刻了个‘和’字,也就成了最不易发动战争的人。朝中主和的官员居多,他们更愿意相信,亲家之间不轻易言战。”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而且,公主身带巨额嫁妆,仅黄金就有一万两。人情往来、迎来送往都需要财帛,而我的年俸才三千两白银。为了照顾穷苦百姓,田里的地租已经两年没收了。”楚翊目光如炬,清醒而理智地剖析,“我不贪财,但我将来想结交的人,或许贪财。我需要她的襄助和扶持,当然,如果借了她的钱,我会还。”
有件事他没有说,耻于开口。那就是对于公主本人,或者说是故人小五,他也有一丝淡淡的好感。
“这些东西,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陈太妃低声问。
“在大行皇帝灵前。”楚翊坦言。
“你不地道!你皇兄刚刚晏驾,你就琢磨这些。”
“不只是我,我三哥和四哥也想到了。”
“哼,那你们哥仨都不地道。兄长的遗体就在眼前,却惦记上嫂嫂了。”陈太妃顿了一下,瞥一眼袁太妃,问出二人都想说的:“逸之,你一定要跟他们争?”
楚翊若无其事地继续剥香榧吃,年轻的目光坚定如磐石:“瑞王和庆王,我不知他们能不能当好这个摄政王,但我认为自己可以。与其信别人,不如信自己。”
“兄弟三个商量着来,轮流做主不好吗?这个月你主政,下个月他主政。”说完,袁太妃苦笑着摇摇头。不可能,权力之巅只容得下一个主宰,人性如此。
“娘,你看,连你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楚翊耸了耸肩,“私底下说个不太恰当的比方。遥想当年,太祖皇帝起事,受天命御极时,怎么没说和那些从龙之臣商量着,一月一轮换,轮流当皇帝?很多事,是不能商量的,必须由一人拍板。”
“他们可不会让给你。”陈太妃撇撇嘴。
“当然不会,斗争在所难免。”楚翊低沉地笑笑,眸色一暗,“我不会加害他们。不过,他们要是害我,我也绝不客气。”
“除了图公主象征的和平,以及嫁妆,你肯定还看上人家的美色了。在半路,你小子就惦记上了。”陈太妃笃定道。
“没有的事。”楚翊尴尬地垂眸,“直到迎她入宫的宴会,我才算是真正看清她的样子。”
亲娘一针见血:“然后,你就在你皇兄灵前惦记上了。”
这话戳中了楚翊,令他耳根微红,不过脸上无波无澜。守灵那一个月,他每天的确会腾出一点点时间,去想跪在他不远处的小丫头。
他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君子,但依然为此感到汗颜。可是,她真的有点可爱。倒也谈不上多喜欢,只是那狼狈的初遇之后,他再没遇见过类似的人。属于她的那一角记忆始终无人覆盖,故而鲜活如初。
“听说,这里有个丫头,是老太太的耳目。”楚翊沉声道,“把她叫过来送茶,我有些话,想说给她听。”
陈太妃扭过头,如村妇喊孩子回家吃饭一般扯嗓子高喊:“翠玲!上茶!”袁太妃揉了揉耳朵,叹息道:“妹妹,整个皇宫都知道你要喝茶了。”
很快,那宫女端了茶点过来。在她近得足以听清他们的谈话时,楚翊开始发牢骚:“公主很厌恶我,在流岩时,我从青楼买了个小丫头带回府里。这下可好,一路上,她对我是冷嘲热讽。我也来气了,每晚都宿在青楼。”
“你啊,光腚拉磨——转着圈丢人。”陈太妃嗔道。
那宫女忍俊不禁,将茶点放下,就退下了。
楚翊瞥一眼她的背影,低声道:“我刚跟老太太提了,让公主自己择夫。老太太一定会问这个翠玲,我私下里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她担心公主会选我,而不选瑞王。所以,我得让她知道,公主讨厌我,这样她才会放心地把公主从灵泉寺放出来。”
“我猜到了。”陈太妃松了口气,“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宿在青楼什么的。”
楚翊挑起嘴角:“是真的。”
“臭小子,长能耐了!”她拂袖而起,素手一翻,一记爆栗弹在他额头。
楚翊顶着发红的额角,走在出后宫的宫道上。和煦的春风被两侧高耸的宫墙一夹,骤然猛烈起来。
一个太监领着四个宫女,排成一溜,贴墙根静悄悄地走着。看见他,太监带头跪拜:“奴婢叩见宁王爷千岁。”
“起来吧。”楚翊随意一瞥,发现跪在后头的居然是子苓她们四个,“这不是玉川公主的贴身侍婢吗?”
太监恭敬地答:“公主搬走了,她们闲着也是闲着,韩公公打发奴婢,给她们安排别的活儿。”
楚翊在袖中摸索着,掏出一小袋碎银递过去:“安排些清闲的,别看她们是异乡人,就难为她们。”
太监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说着吉祥话。子苓忧虑不安的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多谢王爷的照顾。”
楚翊凑近她摇晃的珍珠耳坠,压低声音:“别闷闷不乐的,开心点,也许你们很快就会和公主团聚了。”
第26章 含泪受辱
刚敲过五更,天都没亮,鸡还睡着,叶星辞就被叫起来了。
他背着四个同伴飞速穿衣,不敢直面她们婀娜丰腴的身体曲线。她们也只当他是害羞,没有多想。
然后,他们睡眼惺忪地跪在佛堂,伴着寺里的晨钟,听妙慧法师的训诫。
“凡夫看到的是对错,而菩萨眼里只有因果。世间万事,都离不开因缘果报。”妙慧一身灰布海青,在叶星辞眼前踱来踱去,语调沉缓。她的脸很长,又死死地板着,看上去像一头郁闷的老驴。
“问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语带轻蔑,似乎还有一丝嫉妒,“因为,你们年纪轻轻就享尽荣华,却不曾经受怀胎之苦,生育之痛。若有子嗣,也就不会来了,没错吧?”
叶星辞挑起眉,强睁着眼皮,听她叨叨。
“你们或许听过一句话,叫缘起性空。世间森罗万象,从山川湖海到微尘沙砾,皆因缘起而生,也将因缘散而灭。我们听到、看到、尝到的一切,都因缘起而有,那么就注定有缘尽的一刻。所以,其本性为‘空’。不管你是什么娘娘,还是公主。想通了,也就不烦恼了。”
说到“公主”时,叶星辞感到妙慧加重了语气,吐出的字就像爆栗似的弹在自己头上。来者不善,他腹诽。
“我听说,有的人排场很大,人还没到,东西就到了。一箱又一箱,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尊贵。”妙慧嘴里说着“性空”,语气却不空,充满妒恨,“不管是什么金枝玉叶,到我这,都得把枝枝叉叉修理掉!若是敢摆架子,可别怪寺规森严。”
她唾沫星子直喷,浑厚沙哑的声音就悬在叶星辞头顶,像一柄沉重的锯子。
“祖宗仁慈,准许你们这些后妃带发修行。你们先做沙弥尼,修行一段时日,再正式受戒,成为比丘尼。”妙慧将几身灰布海青和僧帽摆在五人面前,“把衣服换了,头发盘进僧帽里。”
叶星辞拿过衣服,正想回寮房更衣,却听妙慧在身后厉喝:“就在这里换!”似乎是有意整治他们,给这些娇滴滴的皇妃一个下马威,以加强服从性。
赵氏等人没吭声,彼此交换眼色,就地更衣。贴身的抹胸都被妙慧收走了,说上头的几点刺绣俗艳,与佛法相背。
叶星辞背过脸,根本不敢看她们,心想:老子不能脱啊!老子前胸一马平川,腹肌块块分明,脱了吓死你们!
“玉川公主,你怎么不更衣?”妙慧的驴脸扯出冷笑。
“哦,我不习惯被人看着。”叶星辞攥紧衣物,径直转身回房。
“果然,这就摆起公主的臭架子了。来人,拦住她!扒了她的衣服,帮她更衣!”妙慧一声令下,立即有几个尼姑来拽他,撕扯他的衣服。他正为那个不知情却身在其中的“计划”而心烦,索性使出摔跤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将几人全部撂倒。看她们是女人,只出了三分力。
“我看哪个敢惹老子……老娘!”叶星辞狠瞪妙慧一眼,径自转身回房,这回没人敢再拦。
再度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他已是一身海青,头戴僧帽,颈后和鬓角毛绒绒的发丝露在帽外,俨然一个英气俊俏的小尼姑。
妙慧唇边浮着怪异的笑,好像拿住了什么把柄。她缓步走近,幸灾乐祸地上下打量他:“好个风华绝代的公主,百日热孝未过,就胆敢涂胭脂?!”
叶星辞茫然地舔舔嘴唇,尝到一丝锈味,是血。方才的推搡中,他的嘴唇被某人的手肘撞到,硌在了牙上。
“这是血迹,我嘴唇破了。”他用手背蹭了蹭。
“分明就是刚刚在屋里搽的胭脂,所有人都看见了,休想抵赖。”妙慧将手一扬,恶狠狠地笑了,驴脸扭曲如茄子。
叶星辞激辩,这就是血,还将嘴上的裂口展示给众人。
妙慧却道:“我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任何红色之物,出现在嘴上,都是胭脂。”
这是存心整我,叶星辞懂了。
“拿藤条来!贫尼要依照寺规,教训这个不规矩的狂悖之女。”
打我?叶星辞冷哼一声,不屑地乜着老尼姑。他一杆银枪苦练十年,还怕一根藤条?
“师父,藤条来了。”一名女尼躬身呈上藤鞭,三尺多长,纤细柔韧。妙慧持藤在手,挽起袖口,围着叶星辞兜圈:“尹氏,跪下受罚!”
说着,照他小腿抽了一记。隔着布料,痛感依然清晰。
“你还没资格教训我。”叶星辞斜了她一眼,大步直奔院门,当即就想下山去。却被一句如雷贯耳的话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原来,齐国堂堂嫡出公主,竟是如此顽劣不驯的野蛮之人!”
不错,他代表着齐国皇家的尊严体面。他感觉几十道探究的目光刺在“公主”身上,如芒在背。
见他被这话困住,妙慧愈发自得,咄咄逼人:“齐国皇家,就是这样教导儿女的?体统何在,礼教何在,颜面何在!这样不知礼数的女人,也配嫁给我大昌天子?”
认栽了!
叶星辞深吸一口气,干脆地转过身,双膝一弯跪在当院。
他不能惹事,也不能逃走,必须忍下这口气。不然,被带到别处幽禁起来,就无法与夏小满见面,得知“计划”的真相。
挨打事小,耽误太子爷的计划事大。一个光脑壳老太,不值得他发生冲突。
“哼,这还差不多。”妙慧迈着大公鸡般傲气的步子走近,冰冷地命令道:“胳膊举起来,撩开袖子,掌心朝上。”
叶星辞照做,旋即就挨了第一鞭,在锐痛之下咬牙闷哼。藤鞭看似不起眼,威力却不容小觑,两条小臂内侧瞬间凸起两道相连的血痕。这里的皮肤娇嫩,痛感尖锐。
“啪!”
“啪!啪!啪!”
藤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与沉闷的钟声一起回荡在院子里。叶星辞双唇紧抿,一动不动,通红的眼眸蒙着一层泪,任由它一下下劈在自己双掌和手臂。
他的身体还未长成,骨骼仍带着少年特有的纤细感,两条手臂修长匀称,紧紧裹着一层不突出却结实的肌肉。
现在,那肌肉随着鞭笞而抽搐,一柱香的功夫,就覆满几十道狰狞交错的血痕。渗出的血珠随着柔韧的藤条飞舞,溅成血雾。
疼!疼到麻木!可麻木中,还是透着疼!他几乎咬碎了牙,硬是一声不吭,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颗颗滚落。
“妙慧法师,可不能这么打。她是邻邦的公主,打坏了恐怕谁都担不起责任。”赵氏不忍道。
“我来负责!从今以后,你们全都归我管。”妙慧打得挥汗如雨,畅快淋漓,兴奋得仿佛来到了人生的巅峰。
终于,她打不动了,丢下沾血的藤条,对双手、双臂血肿不堪的叶星辞道:“公主素有贤名,不如帮忙把所有人的衣服都洗了。或者,将你圈禁在地窖,面壁思过。你自己选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被圈禁,就见不到夏公公了。他垂下胀痛麻木的双臂,冷冷扫了她一眼:“我洗衣服。”
(ps:问为何不在尼姑庵大杀四方,暴打尼姑的,文中已经写得很清楚:
老尼姑存心整人,不服管教,会被关禁闭,就不能见到来接头的夏公公,也不会知道太子后续有什么计划——这才是重中之重。何况,主角一个心怀壮志的少年郎,也不会揍一个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