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她用长杆抄网一兜,捞了两尾银白的草鱼,爽朗笑道:“叶公子,刚才你喂它,晚上用它喂你。”
目送活蹦乱跳的鱼儿远去,叶四诧异:“那不是用来观赏的?”
“我府里讲求实用。”楚翊继续丢鱼食,“自你弟弟嫁进来,我这一池子的鱼,快被吃光喽!”
“哈哈,那是它们的福气。”叶四收起笑意,聊起西部的战事,“小五仍在琢磨,家父为何将战场选在南边。他说,父亲一定是有取胜的把握。在搞清楚之前,必须按兵不动。”
“小五更稳重了。”楚翊盯着一尾格外能争抢的红鲤鱼,似乎看见了老婆,不禁笑了,专朝它头上丢吃的。
第369章 百密一疏
“你走之后,他像一夜长大了几岁,事事都考虑得周全。不用担心,他很爱惜身体,每天都早早就寝。”
我们约好,梦里相会,楚翊心口发热。可惜,自己事繁,屡屡失约。
他向舅兄敞开心扉,倾诉担忧:“吴大人这一走,朝堂定会生变。表面,皇上与我一同治国。不过说实在的,一直以来,是我和吴大人治国。吴大人是皇上的脑袋,他精明睿智,所以才诸事顺利,君臣和睦。如今,一切都变了。皇上大了,很聪慧,但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散朝后,他还闹了脾气。”
“昨日面圣,皇上对我敬重有加,谈吐惊人。”叶四称赞道,“等他到了你的岁数,才能不会在你之下。”
楚翊说,那是自然。
叶四起身,洒光了鱼食,右手在衣摆蹭了蹭,“吴将军明天就动身南行了吧,我这有个宝贝,想亲手交给她。”
“舅兄,你……”楚翊上身微仰,眯起双眼。
叶四白了他一眼,说是公事。
楚翊叫罗雨跑一趟,请吴霜来家中一叙,也算是饯行。
晚膳的主菜,是香辣草鱼片,鲜嫩爽口。楚翊想,若小五在就好了。
席间,舅兄亮出宝贝——几卷画。不过,画上没有浓墨重彩,而是诸多精细的结构。仔细一看,竟是战船的构造图,一旁还有详细注解!
楼船、蒙冲、走舸、斗舰……楚翊双目发亮,兴奋得连鱼刺都咽了。
这些图样,将齐军秘不外宣的造船技艺扒了个底朝天。从未流至民间的秘法,跃然纸上。
近来,楚翊研读了大量水战史料,早知战船要设水密隔舱,彼此独立、互不透水,以防破损后快速沉没。
却初次了解,隔舱板与船壳板紧密钉合的一种独特工艺。
他知道,要采用鱼鳞式拼接才稳固,将船壳板层层相楔,捻缝至关重要。不过此刻才知,齐军还在船体内增设了横向的支撑木。捻缝时,将卷好的麻丝“三进三出”,再和油石灰一起打碎嵌缝。
从前,昌军从未缴获过齐军战船,也没留下拆解的记录。史料只说,昌军的船不及齐军的结实。原来,是差在这些细枝末节却关键的技法!
“你画的?”吴霜压抑着激动问。
“是公主的作品。”叶四笑着回道,“王爷走后,小五去公主治下的县城逛了逛。他说,公主从小就爱读宫里的秘籍,也许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公主还真懂造船。正好我要来顺都,就带过来了。”
“厉害。”楚翊啧啧称奇。同样的年纪,公主在研究战船,可爱的小五则正被栏杆卡脑袋。
“敢在异国当男人还娶妻做官,自然不同凡响。”吴霜小心收好图纸,目光坚定,“我一定,要为大昌打造出无敌的水师!”
“看来,公主是真的心向昌国,我以为她就是过把瘾。哎,得道多助。”叶四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齐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
“她是心向百姓。”楚翊又端起饭碗,瞧着那一粒粒来之不易的粮食,“这几年,她一直在县衙,直面民生,最清楚百姓需要什么。来,吃饭。”
三人趁热吃鱼,讨论水战。
忽然,叶四用筷子一敲脑袋:“哎呀,差点忘了!小五要我告诉王爷,他始终遗漏了一件事!不,是一个人。”
楚翊胃里一缩,紧盯舅兄。
“当初,小五在尼姑庵,有个齐国女细作和他接头。”舅兄急道,“后来,齐帝身边的夏公公对他提过一句,那女子去了世宗皇帝的陵寝,盯着知空的动向。”
“我三哥身边,有齐国奸细?!”楚翊后背发冷,像被冰做的鞭子抽了一下,碗差点掉了。
吴霜不以为意,知空潜心向佛,想来齐国细作也没收获什么情报。
楚翊放下碗筷,缓缓吐了口气:“去年秋天,我情绪低落,无处寄托,常去崇陵和三哥谈心。毕竟,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了。我跟他讲过很多……”
吴霜问,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倒没什么。可是,言多必失。”楚翊蹙眉回忆,将自己拽回那段最消沉的时光,记忆因痛苦而有些模糊。
他匆匆吃光碗里的饭,带罗雨出城,一路策马疾驰,直奔雁鸣山的皇陵拿人。却意外得知,那女尼初春进山采药,而后失踪。找寻无果,断定为被虎豹叼走了。
“太好了王爷,她被老虎吃了!”罗雨开心道,“她是光头,老虎可省事了,都不用拔毛。”
“不,是逃了。”楚翊汗流浃背,用袖口擦拭发际,环顾莽莽山林,“那时,我和王妃的关系公之于世,传遍天下。这女子终于得知小五不是公主,还‘投敌’了,怕自己会暴露,就溜了。”
“啧,这恐怕不好找。”
楚翊摇摇头,沿宽阔的神道朝山下走。天下之大,去哪找一个消失数月的尼姑?山风还算清爽,可他的汗,始终消不下。咽下的鱼刺,扎在了心头。
他们执掌风云,却偏偏忽略了,从故事一开始就藏在暗处的小角色。
山脚五门六柱的石牌坊越来越近,马匹就存在那。楚翊走累了,抄了段近路。
从山林间穿过时,他踏上一片平整的草地,结果一个趔趄,整只脚陷了进去。
“有粑粑!”罗雨立即伸手相扶。
“是泥巴。”楚翊打量惨不忍睹的皂靴。原来,草下暗藏泥淖。这两年多雨雪,有些洼地就成了沼泽。杂草丛生,掩盖了一切危险。
他浑身一震,朝山下狂奔,朝守陵的卫兵借来纸笔,伏在路旁的石头疾书。
汗水,洇湿了笔迹。
片刻,楚翊停笔,叠起手书交给罗雨:“你到最近的官驿,拿着宁王府的腰牌,发六百里加急给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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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总是短暂的。有情人往被窝一钻,一亲一搂,一宿过去了。
忧心忡忡的时刻,却漫长难熬,比如此刻。虫鸣如织,叶星辞在月下焦灼徘徊,心在胸口荡着秋千,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傍晚,娘说腹部坠痛,肚皮一阵紧过一阵。早已就位的稳婆说,半夜就能生。将花胶泡发炖汤,以备滋补。
“来,憋口气。眼睛闭上,小心眼珠子爆了。都第二胎了,还不知道么……”
叶星辞隐隐听见,稳婆告诉娘使长劲。于是,也跟着憋气使劲。
他脑中思绪比虫鸣更纷杂,想着许多人和事。时而想楚翊,时而想溘然长逝的吴大学士。又暗自感慨,自己十二岁在东宫倒立,而皇帝十二岁肩负社稷。
这会儿,战船图样应该早就到了吴将军手里。再过几天,四哥也该回来了。
他仍在思索,父亲为何想在南边开战,甚至留给自己一座靠南的小县城。斥候几次探查,并无收获。
齐军主力布防在重云关以南二百里的几座城池,这中间地势平坦,都是废弃的村落、农田和草甸子,草甸子附近有齐军的几座前哨堡垒。
父亲必胜的把握,从何而来?还是说,他就是想让我成天琢磨,不出兵,以换取提振士气的时间?
我该分兵试探,还是沉心观望?若选择前者,会不会被一口口蚕食?若选择后者,会不会错过决胜的机会?
叶星辞觉得,头越来越大,像那块泡发的花胶。而眼前,是重重迷雾。
军议时,众将也观点不一。最后都说:全凭叶将军决断。大家靠他,而他,只能靠自己。
世上最难不过决断。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战场上的一闪念,就关乎千万男儿的生死。身心徘徊中,他决定:老子明天亲自去侦查!
主帅当斥候,叫楚翊知道,肯定要被打屁股了。想到这,叶星辞脸一热,左右看看,好像绮念会外溢似的。
又过一刻,弟或妹还赖着不出生,看来是个慢性子。三个兄弟也来了,陪他干着急。如今,三人都做了他的偏将,各领一营兵马,佐理中军事务。
“还没生呢?”司贤关心道。
“这不废话么,生了不就听见哭了。”宋卓感慨,“唉,当爹容易,当娘却要受尽苦头。”
于章远笑道:“所以有句俗话,宁跟讨饭娘,不跟当官爹。”
第370章 会吃人的地!
叶星辞被月光照得冒汗,鞋底都走薄了,忽听一声嘹亮啼哭,刺破网一般的虫鸣。他几乎哽咽,仰天长舒一口气。
稳婆传喜讯:“令堂生了,闺女。”
又等片刻,听说可以进屋了,叶星辞一步窜进产房。被奶娘责怪,平时可以虎虎生风,现在不行,产妇怕风。
他先看娘,又看襁褓中擦拭干净的妹妹。那小脸儿,活像红嘟嘟的汤圆,一碰就破似的。他小心探出手,搓了搓指尖的薄茧,又缩了回去,怕擦伤妹妹。
孩子被抱走喂奶,叶星辞伏在床边,捂嘴轻声和娘说话,怕气息吹到她。
李姨娘扑哧一笑,整了整防风的红色抹额:“不用这么紧张。老叶头来信了吧,都说什么了?”
“父亲说,若是男孩就叫叶星涛,女孩则叫叶星晗。”其实,父亲还勒令他停止魇镇四哥,并将其送回齐营。好家伙,自己哪有那两下子。
不过,对于齐国朝堂和江南百姓而言,这是最好的解释。人们不愿相信,肩负定国之责的叶家连出“反贼”。更乐于接受,叶四是遭魇镇了。宁王精通白喜事,延伸一下,也许懂这些。
“叶星晗,不错。”李姨娘缓缓点头,“好,我闺女就叫李星宝了。”
叶星辞笑了,说娘开心就好。
“他把我休了,还在这指指点点,给孩子起名?想得美。”娘疲惫地嘟囔。
不久,奶娘将妹妹送回。她熟睡着,睫毛如浸了墨的羽毛,嘴唇像早春最娇嫩的花瓣。娘轻声道:“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你更胖点。”
叶星辞屏住呼吸,弯起双眼瞧着妹妹。眉宇间全无平日的锐气,长睫托着两汪柔柔的光,心都要化了。
他悄悄地问:“星宝,告诉哥哥,南边有什么?”而后,夹起嗓子说:“南边是娘亲的肚皮。”
娘虚弱一笑,说好困。她喝了碗花胶鸡汤,便睡下了。
叶星辞轻手轻脚退出房间,不带起一丝风。刚步下台阶,于章远挥着信函狂奔而来:“九爷的信,六百里加急!”
叶星辞惊喜地挑眉,那份锋利的锐气去而复返。他阔步回房,抖开信笺凑近烛台。遒劲略潦草的字迹,织成一张冰冷带刺的斗篷,罩在他背后。
楚翊猜出,父亲为何想将战场定在南边!
叶星辞抬眼,心跳如擂鼓,对着颤动的烛火思索片刻,才继续读信。
余下内容很简洁,可用三句概括:抚恤残疾将士的政策正在落实,可大力宣扬;你封侯了,骁姚侯;每天都想你哦。
“骁姚侯,怪好听的……”叶星辞又将信通读两遍,轻轻抚摸熟悉的字迹。隔着它们,牵起爱人的手。
奇怪的是,纸质不太好,还有洇湿的痕迹。太激动了,边哭边写?不至于吧。哈哈,可爱的逸之哥哥。
他提笔回信,写道:“舍妹已降世,芳名李星宝……”
隔日,叶星辞带上三个兄弟。风餐露宿,便装南行百里,去验证信中的猜想。
“走!慢慢走。”在一队齐军游骑经过之后,叶星辞和同伴裹着野草编的斗篷,悄然抵近一片设立了堡垒和营房的草甸子。
为了观察,只好日间行动。阳光毒辣,人裹在密不透风的草里,像进了蒸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