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这天,叶星辞执行了作战计划的第一步:亲率一营骑兵,前往齐营试探并佯败。
这些兵,都是他的老部下了。自他初掌总卫之职,统帅千人之师时起,便追随他。战策既定,他直言此役将会佯败,别慌了阵脚,听从指挥即可。
袭扰过程很顺利。
叶星辞引兵突进至南部齐营,与敌方哨骑遭遇。他亮出身份,引来敌方援兵,又迷路般乱窜,最终摆脱追击,还“丢”了指挥用的地图。
地图绘制精细,但有几处错误,甚至连地势都标错了。父亲见了,定会狠狠地嗤之以鼻——假如他鼻子通气的话。
“叶将军回营!”
随着望楼上卫兵的一声通报,辕门大开。叶星辞驱马归营,未及卸甲,就被迎面而来的于章远告知:“来了位钦差,一个时辰前到的。”
“钦差?”叶星辞忖度着,是不是夫君又下达了关乎边军的新政策。在中军等候的钦差面相和善,听他宣旨之后,才知只是封赏。
“恭贺叶将军,拜将封侯,福荫子孙。”钦差将圣旨放入檀木托盘,和骁姚侯的印绶一起,交给二十岁的统帅。
金印紫绶,公侯方可享用。
子孙?不考虑神迹的话,恐怕不会有了。叶星辞微妙一笑,领旨谢恩。
钦差也咂咂嘴,意识到说错话了,歉意地搓搓手。正要找补两句,被一阵急促逼近帅帐的脚步声打断。
叶星辞端着圣旨回头,双眸警惕地眯起,如听见风吹草动的猛虎。来人的步子慌乱而拖沓,不是军人。
“叶将军在与钦差会面,有事过后通报。”那人被传令兵拦了下来。
“请叶将军先停筷,万分紧急!”那人大概是急糊涂了,以为主帅在吃烩面。
好吧,自己嘴馋的小特点已深入人心。但这不是弱点。就算敌人在阵前架锅煮肉,也难乱他心神分毫。
“请他进来。”叶星辞高声应道,同时差于章远招待钦差进城歇宿。
来的是军法处的官吏。此人相貌文弱,吐出的话却如同刀子,将叶星辞眉间劈出深深的纹路,玉面凝霜。
有五个昌兵勒索齐国商人,事主告到军中。要依军法关押问讯时,才发现几人遁逃无踪。
“而且……”那官员尴尬地顿了一下,“他们几个是叶将军的亲兵,就是从前罪役营的。”
叶星辞心口一缩,像紧绷的鼓面被锤了一下。
是他将罪役营的弟兄转为军籍,想带他们活出个人样。人心参差,这百十号人里,有的英勇捐躯,有的刻苦操练,那必然也有继续捞偏门的。
“知道了,我会处理。”
叶星辞沉着应对,先去营中仔细搜查那五人的铺位,发现有纸和笔墨。他们都不识字,同帐的也说,他们并没在自学。若有这上进心,怎会勒索齐国百姓。
可以推断,一定是画了些营防图之类,作为投名状,叛投齐军去了。
“他娘的——”叶星辞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踹翻了整条通铺。像烙长条饼似的,给床板翻了个面。
“怎么办?”宋卓焦急地压低声音,“他们不知你的整体计划,但知道今日的试探是佯败啊。”
没错,被父亲得知,必然会造成损失。只是,难以估计大小。难道,要为了几个杂碎,改变全盘计划?
“快派人追,也许来得及。”宋卓急道。
“不。”叶星辞窝火地用指节敲击额头,“很可能追不到,反被齐军觉察。那样,更坐实了他们的利用价值。”
他后背发凉,忧急感在额头凝结成细密的汗珠。钦差还在呢,怎么偏这时出岔子?
冷静,三思。楚翊的临别赠言响在耳际,他合起双目,静心思考。转瞬之间,相思与计策一起涌上心头。
叶星辞压下情思,整理了踹翻的床板,神情自若,信步回到中军。他招来负责探报的可靠军官,询问:“昭阳关附近,哪可能藏着齐军的斥候?”
答曰:“郊外村店,茶摊,酒肆,娼寮。”
“选几个可靠的,在那附近喝酒装醉,跟店家、妓女放出风去。”叶星辞从容安排,“就说,叶将军派了五个精锐亲信伪装成叛徒,打入齐军内部。假意投诚,实则刺探军情。”
对方怔了一下,眨眨眼,忽然兴奋道:“这是假手致戮,几天后,齐军就会替我们除害!”
“嘘……”叶星辞将食指竖在唇边,狡黠地挑眉一笑。熠熠眸光如透明的刀子,隔空架在了叛徒的脖颈。
那人领命退下。司贤在旁摩拳擦掌,主动请缨,想牺牲自己去跟妓女透口风。
“人怎么能色成这样?”叶星辞皱眉嫌弃道,“这不是人,是颜料盒。”
这话激起兄弟的一阵大笑,他在笑声中叹息。他不为这招假手致戮而得意,只感到痛心难过。
肩膀一沉,是宋卓的手。
“别难受了,哪都有好人坏人。十几万兵里,也当然会有败类。目前的士气和军纪,简直好得吓人,有时我都不敢眨眼,怕这一切是梦。”
叶星辞怀疑,宋卓的嘴被乌鸦亲过。接踵而至的波折,叫人措手不及。
三日之后,齐军派人送来了五颗开始发臭的首级。不过,和脑袋一并回来的,还有齐军斥候散布的煽动性言论。
他们趁夜将大量字条绑在箭上,射进昌军营区。那扰乱军心的字句,一传十十传百,如野火在营中蔓延。
其中大体写着:昌军将帅为嗜血狂徒,残忍好战。侵占重云关还不知足,欲将天下生民卷入战火。一时糊涂投敌的齐军弟兄,昌军可从没信任过尔等。所谓收编、善待,不过是为了叫你们送死,给他人功名垫背。回来吧,故乡在呼唤你。成群归营,提拔一级。携昌军人头归营,升两级,厚赏。
此举杀人不见血,如深潭投石,激起千层浪,军中骚动不安。
听闻已经熟稔的南北士卒骤然疏远,叶星辞心里一咯噔,身着寻常士卒的戎装巡营,走到一片正在旬休的营区。
军中每人每旬发一斤酒,一斤熟肉,当日可轮休。离很远,叶星辞就听见几个酒足饭饱的士卒在吵闹。
有个齐人丢了宝贝,一颗金豆子。本来,他用小盒装了挂在脖上。刚才发现,盒子还在,金子丢了。
他怀疑,是同伍的黑脸北方汉子行窃,因为对方排队领酒肉时撞了他一下。
“你肯定,肯定偷了——”
“啃你爹个腚!”黑脸汉指着那齐人羞愤地骂道,“少讹人!我爷爷就被江南人骗过,他说你们各个猴精猴精的。你说我偷东西,我还说你想偷老子的脑袋,回齐营换军功!”
此话一出,其他齐人也不乐意了,纷纷维护同乡。北方人也站出来护着黑脸汉,细数齐人多狡诈,盛产骗子。
“打一架吧!”几十人围在那,兴致勃勃地看热闹。没人调解,长官似乎进城去了。
叶星辞挤进人群,也拍手起哄:“哦哦!打起来,打起来!打完军法从事!”
众人认出那张玉雕般精致的面孔,像冷水浇入沸锅,四周倏然沉寂。
“本帅也是齐人,难道也是骗子?”叶星辞冷冷扫过人群。虽然,他的确是天下第一骗子。
他叫那丢金子的同乡说说,最后一次见金豆子是何时。对方说领酒时还在,后来被人撞了一下。喝完酒,发现盒子开着,金豆不翼而飞,遍地找寻不见。
叶星辞琢磨一下,问:“你是不是喝得很急?”
对方点头。
“掉酒碗里,喝下去了。恭喜你啊,明天要变神兽,拉金子了。”破案之后,叶星辞冷峻地瞥向黑脸汉,话锋一转,“事情解决了。现在,该治你出言不逊、动摇军心之罪!”
“小人只是一时失言啊!”黑脸汉惊恐地屈膝,求将军开恩。
叶星辞冷脸不语,瞄着即将拉金子的齐人。他早就看出此人性情温和,等着对方开口。果然,拉金子开始求情,说算了,是自己先冤枉人家的。
僵持片刻,直到所有人都为黑脸汉求情,叶星辞才慢条斯理道:“暂且记下,来日将功折罪。念在你们团结,赏一条猪腿。”
众人雀跃。
翌日,叶星辞得知,那齐人真的拉了金豆子。然而,他能解决偶然撞见的小事,却控制不住军中蔓延的猜疑。
昌人怕遭背刺,自己的头不是头,那是同袍邀功的筹码啊!升两级呢,肯定有人心动。于是,众人开始孤立行伍中的齐人。
齐人也委屈窝火,觉得这恰恰印证了自己的确不受信任。人一委屈,就敏感。这昌兵对着我擤鼻涕,是嗤之以鼻。那昌兵放了个响屁,这是想化作惊雷劈死我。伙头兵也刁难我,菜似乎变咸了。
猜疑如毒。不伤皮肉,直击根本。
第373章 骗人,我最擅长
叶星辞明白,士气的好与坏,其实只隔一层窗纸。军营会把人的某种情绪成百上千倍放大,营啸就是这么来的。
他召集军议,与一众将领商讨,如何平息军队内部突然爆发的互相猜忌。
有人道:“还是不能混编,该让齐军的降卒继续单独成军。这样上战场,谁敢?万一真有人背后捅刀子——”
叶星辞用凌厉的眼神制止对方说下去,随后看一眼四哥。四哥垂眸不语,眼下发青,透着失眠后的疲乏。空荡的左袖,随呼吸而轻晃。
叶星辞感到心疼,在帐中踱着步环顾四周,话语铿锵:“那样,正中敌人的诡计。这一来一回,军心就折腾散了。归顺的齐军,由家兄整合操练已久,早已剔除了不安分的,送到后方垦荒屯田。我信任他的能力,也信任所有留下来的同乡。是啊,同乡!我也是齐人,难道把我也单拎出去?”
他像一杆会走路的枪,明艳艳、银晃晃,随时会扎人。眼神是枪刃,扫到谁,谁便不自觉地屏息。
众将由衷敬畏这个年轻人,也认可他,不再说撤销混编,三言两语地建言献策。甚至有人说,组织南北将士们互相搓澡、洗脚,增进友谊。
“很多江南人不搓澡。”叶星辞在帅案后落座,轻轻说了一句,而后陷入沉默。
四周都是魁梧的汉子,说话瓮声瓮气。他夹在中间,感觉就像被人捂住耳朵,推进了水里,一切都闷闷的。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愈发的乱。
这些天,他心系军事,没料到这种攻心计。作为主帅,该有预见。不得不说,这是明着来的阳谋,而他在这一回交锋中败阵了。
不难猜出,是尹北望从千里之外的兆安给齐军支招。尤其是这一条:携昌军人头归营,升两级,厚赏。堪称四两拨千斤的狠辣刁钻。
混编这一步,或许真的走错了。太心急,步子大,扯到蛋了。
可是,必须将错就错。没空拍大腿后悔,要想办法解决。唉,真想把脑袋剖开,用勺子搅和搅和。
“叶将军?”
不知何时,四周安静下来。远远的操练声,随着校场的风,刮过中军大帐。原本齐整的呼喊中,似乎多了罅隙。
叶星辞回神,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大家的提议,我都记住了,会仔细考虑。大战在即,诸位安心练兵,这两日我就会解决此事。”
众将散去,唯四哥没动,想继续商讨对策。
“你脸色不好,快去休息。”叶星辞笑嘻嘻地把兄长往外撵,“我已经有想法啦,回头跟你商量。”
其实,他此刻的脑袋,比叫花子的碗都空。空茫中,泛起淡淡的气馁,和孤单。他忽然好想抱一抱妹妹,可她和娘都在重云关呢。
或许,他不是想抱妹妹。只是渴望一个拥抱,来容纳短暂的脆弱。
为了驱除这些情绪,他骑着雪球儿独自出营,策马驰骋,踏碎旷野的岑寂。
衣袍被风灌得猎猎作响,白马的银鬃化作一道雪浪。四蹄溅起草屑,在夕阳中如萤火翻飞。马蹄踏遍满地碎金,也将烦闷碾成齑粉。
叶星辞勒住马缰,长吁一口气,望着倦鸟模糊的剪影。天慢慢暗下去,像有人在一笔笔刷着最淡的墨。
“我不孤单。这余晖,也会洒在逸之哥哥的肩头,天涯若比邻。”他如白鹤般傲然昂头,与正在吞咽落日的老天爷闲聊,口吻如老友,“我站得高,自然要受风雨吹打,对吧?那些看似迈不过的坎,都是你赠予我的向上的台阶。”
唠了一会儿,叶星辞觉得心情好多了,这才开始思考对策。沉闷时,不利于决策,容易犯错。
他把白马当成爱人,注视那对清澈懵懂的大眼珠子:“敌人攻心,那我也要从心出发来破解。互相搓泥、洗脚这种办法,肯定不行。逸之哥哥,你怎么想?先别吃草了,看着我。”
叶星辞一把捧住雪球儿的大长脸,深情凝眸。
“哦,你说我该发挥特长,也就是骗人。善意的谎言,是一剂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