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三哥,你也先回吧。”楚翊看向瑞王,弯了弯嘴角,“刚才四哥情绪失控,你千万别在意。”
“我没什么好在意的,他又不是冲着我。”瑞王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离开前,他还询问一旁默默看热闹的叶星辞,是否要去城里逛逛,自己很乐意奉陪。
“不了,我就在这待着。”叶星辞说出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头微微歪着,神情天真娇憨,“王爷是我改嫁的候选,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逛街,会说闲话的,那可不行。”
虽然是在拒绝,却让人听得舒坦。
“那好,在下改天再去永固园探望公主。”瑞王大笑一声,用志在必得的炽热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携仆从阔步离开了。
叶星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都能炒盘菜了。他看向楚翊,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阴沉且酸溜溜的。
第47章 一段孽缘
“请公主去后堂稍歇。向舍侄问话后,我就送公主回去。”楚翊微微颔首,径直往后院而去。一袭飘逸白袍随步履拂动,背后沾着几道尘土印子,应该是在草地上打滚时弄脏的。
“等等!”叶星辞有点过意不去,追了过去,“啪啪”地朝他腰臀处拍打,忘了自己正在扮女人。
“呃!”楚翊惊跳一下,双手捂住身后,惊愕地僵在原地。叶星辞也意识到不妥,拧着双手讪讪一笑:“那个,你衣服脏了。”
“有劳公主了。”楚翊轻声道谢,见叶星辞仍紧随自己,无奈地笑笑:“我去处理舍侄的事,你跟着多有不便。”宗正寺卿也在旁附和,请叶星辞随他去后堂歇脚喝茶。
“有什么不便?”叶星辞犀利地反驳,“皇上命我改嫁,难道我闭眼乱指吗?我不了解你们,自然有个考察的过程。庆王是候选,世子出了这样的事,涉及家教门风,我当然关心。”
宗正寺卿无言以对,用眼神询问楚翊。后者也想不出话拒绝,只好由他跟着。
二人来到幽静的后院,走进唯一有人把守的房间。
屋里陈设雅致,以屏风隔断为书房和卧房。庆王世子正蜷缩在床饮泣,听见有人进来,立即不安地起身张望。紧接着一骨碌翻下床,扑在楚翊身边,涕泪齐下道:“九叔,快帮帮我!”
“别慌,去把鼻涕擦擦,留着过年呢?”楚翊四下看看,走近卧房窗下的圈椅,用衣袖擦了擦,自己则去坐以茶几相隔的另一张椅子。
叶星辞脚步一顿,坐在擦过的椅子。
楚翊抬手朝紫砂茶壶一探,见有热茶,于是先涮了一个杯子,又倒了大半杯,轻轻放在叶星辞那边。整个过程,他一语未发,甚至注意力都不在这,完全是自然而然地体贴。
叶星辞端杯抿了一口,没说谢谢,就像对待一个多年老友。瑞王和庆王都毫不掩饰他们的图谋,让他感到紧迫,疲于应付。楚翊则不同,给了他轻松的友谊。
“九叔。”庆王世子擦好脸,又梳理了头发,情绪也随之平静了些。他坐在床边,拘谨地绞着手,眼神几次飞快瞥向叶星辞,“没想到,公主殿下也在。晚辈,晚辈着实丢人现眼了。”
“你认得我?”
“先皇的寿宴,也就是迎接公主的那场宴会,晚辈也在场。”少年竟不急于解释自己犯的事,反倒说起父亲,“我父王是个实打实的君子,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我不争气,有辱门风。公主千万别因为我的过错,而看低了他。”
这小子在说啥呢?哦,是在为爹吆喝。看来,短短两天,让公主选夫改嫁的旨意,已经在顺都的达官显贵之间传开了。
“父王礼贤下士,有落魄的江湖人士来投奔,他都以礼相待。假如有人说他身体不好什么的,公主千万别轻信,他体格倍儿棒,一顿能吃三碗饭。”庆王世子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把握一切机会为父亲增加竞争力。竟然当着另一候选人九叔的面,天真地点起鸳鸯谱,“我唯一的姐姐已经出阁,完全不用操心。不像我三叔家里,子女众多,烦心事不断。庆王府的花园去年刚翻新过,可漂亮了。假如公主嫁给我父王,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给你养老送终——”
“打住!给我送终?我们好像差不多大吧。”叶星辞哭笑不得地喝了口茶。孝敬我?还是多孝敬你爹吧。因为,假如我嫁给他,洞房花烛夜他会被我吓得折寿十年。
楚翊沉下面孔,严厉道:“臭小子,别给你爹做媒了,先把你自己的事说清楚。你和那女子,如何结识?”
“她叫竹桃,十来天前,我在街上遇见她。”庆王世子神色黯淡地回忆,“她是孤女,想把自己卖身为仆。她很漂亮,比王府里所有丫鬟都好看,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就把她买了。我想,要是把她带回家,恐怕就碰不着了。所以,我就在王府后街租了个小院儿给她住下,然后……然后就经常去找她。今天我又去了,聊了没几句,宗正寺的人就破门而入。”
讲到最后,少年羞愧难当,脸色涨红地耷拉着脑袋,声音也越来越低。
楚翊没安慰他,干脆地总结道:“你与她萍水相逢,将她收为外宅。在你看来,你们是情投意合。但是,她却对赵大人说,她是暗娼。”
“没错,我想不通她怎么会是……她分明是个清白姑娘。”庆王世子懊丧无比,双手紧扣床沿,整个人无意识地抖动。
“你怎么肯定?”楚翊忧虑地注视着他,语气却极度冷静。
对方挠挠下巴,偷瞄一眼叶星辞,嘴唇数次开合,才憋出一句微弱的话语:“我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当时是有……有落红的。”
楚翊尴尬地默了一下,接着轻轻嗤笑:“傻小子,那东西可以造假。哪怕悄悄割破手指,都能糊弄过去。”
“侄儿蠢笨,还是九叔会的多。”少年嗫嚅。
楚翊咳嗽一声,秀逸的眉宇间挤出浅浅的沟壑:“我会这个干嘛?我也是从书里看的。”
第一晚,落红,造假……这些崭新且有用的学问,迅速钻入叶星辞的脑海,被他吸收接纳。同时,他想起这姑娘的结局,叹了口气。
“九叔,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再去问问她。”庆王世子道。
楚翊沉默半晌,轻轻地说:“她已经自尽了。”
“什么?!”少年双目圆瞪,先是霍地起身,又直直地跌回床上,伏在枕头痛哭。他在哭一段戛然而止的美妙情缘,还没意识到,自己几乎毁了父亲的仕途。
“先别哭,九叔问你,你仔细回想。”楚翊上身前倾,平静地打断他的哭声,“你遇见她之后,是谁撺掇你,把她买下来?又是谁给你出主意,让你把她养在外面?”
“都是我自己决定的。”庆王世子在哽咽中微微抬头,含着泪顿了一顿,“不,是我的随从,小茄子。他出的主意,也是他租的院子。”
“我知道了。”楚翊干脆地站起来,没打算多留,“你先在这住下,听候发落。”
庆王世子滚下床,惶恐地挡在他面前:“九叔,我、我会受到什么惩罚?”
“若大不孝的罪名坐实,按例判决,当斩。”楚翊神色严峻,嘴角紧紧地绷着,“太宗一朝有个王子,在皇太后的热孝期眠花宿柳,被砍了脑袋。”
“啊……”庆王世子将目光转向随后起身的叶星辞,扑通跪地,“公主殿下,虽然我们才刚刚结识,但晚辈一见你就觉得莫名亲切,令我想起了我娘。晚辈斗胆求你,帮我求求请。你是大昌的贵客,金口玉言,一定有用的。”
叶星辞想,最好的处理方式是不掺和,如夏小满所说,隔岸观火。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但是,他听得出其中的蹊跷,想到那具停在承天府的冷冰冰的尸首,胸腔里一阵灼烧感。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你还挺机灵。”楚翊颇为赞许地看着侄儿,将对方扶起,叫他好好待着,别逃跑也别惹事。
离开房间之后,二人并肩而行。楚翊有心事,忘了放慢脚步,却发现“公主”可以毫不费力地跟上,不禁笑了笑,道:“我现在就送公主回去。最近,我可能会很忙,你如果有事找我,去跟我四舅说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找你?”叶星辞笑吟吟地反问。
“比如……想知道,怎么用狗尾巴草编小马?”楚翊站定,双眸一垂,“你一直拿在手里,摔倒、骑马时都没丢掉,看来真的很喜欢。”
叶星辞“嗖”地将手背到身后,双颊莫名一热,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很不爽。他微微嘟起嘴唇,转着黑亮的眸子咕哝道:“我只是看它好玩儿而已。几根野草嘛,有什么大不了。”
“我喜欢野草。”楚翊左右看看,凑在他微晃的耳坠旁,倾吐秘密般悄声说,“比起娇贵的奇花异卉,野草的生命力最旺。”
“可是,不好看。”
“也有好看的。”
叶星辞感觉,耳朵里什么东西在隆隆作响,是自己的心跳。他听不懂楚翊在说什么,但嗅得到对方身上清幽冷冽的气息。这气息让他觉得莫名的烦躁,想跑步、想打人。
点到即止的亲密之后,楚翊笑着离远了些。表面从容如情场老手,耳朵却红了,像什么东西成熟了。
第48章 为你洗脚最开心了
“王爷——”宗正寺卿赵祥急步而来,匆匆拱手一拜,“庆王世子的事,现在宫里、城里已经传开了。太皇太后气得不轻,命你查清真相,并于三日后在宗正寺公开议决此事,届时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会驾临。”
“传开了?”楚翊一怔。短暂的惊讶后,他明白了什么,身体微微一晃,心痛地深吸一口气,“难道真的是他,不会的……”
“像是有人故意散播消息,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叶星辞替他说出想法。谁从中获益最大,就是谁干的。楚翊口中的“他”,是瑞王。叶星辞犹记得,来顺都的路上,楚翊兴致勃勃地介绍“我们皇家和睦友爱,兄弟间也是兄友弟恭”。
才过去两个月而已。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待赵祥退下,楚翊正了正发冠,露出有些孩子气的苦恼神情,“三天,时间紧了点。这里面蹊跷太多,我不想用宗正寺的人去调查,难免有人被收买。可是,我身边又没几个得力的人……”说话的同时,他观察着叶星辞的表情。
“我来帮你。我身边那四个护卫,于章远他们,也都很能干。”叶星辞决定插手,为那具躺在承天府里的尸首,何况他和楚翊也是朋友。就在昨天,楚翊还帮了他的忙,为子苓云苓讨回公道。
楚翊虽是叔辈,却也只比那个犯事的倒霉催侄子年长几岁而已,要担起这么重大的事,压力可想而知。
“如此,多谢了。”楚翊淡淡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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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哕……”
夏小满下了渡船,跪在渡口旁干呕。怕晕船,这一天什么都没敢吃,只是吐出几口酸水。他的松鼠就不晕船,生龙活虎。
歇了一会儿,他背起箱笼,去附近的客栈取来寄养的马匹。走在路上,感觉路也在浮荡。不过,他很喜欢这种飘忽的感觉。他是为了太子而晕船的,一想到这,他就甘之如饴。越难受,越开心。
叶星辞回不来了,这点也让他暗喜。从此,太子最贴心的人,就只有自己。
两天后,夏小满回到齐国都城兆安,于傍晚入宫。
东宫刚掌灯,尚寝局的太监们将一盏盏淡黄大灯笼挑起,依次高挂檐下。动作行云流水,几无声息。见了他,两个抬灯笼的太监颔首,轻声问候:“夏公公。”
“辛苦。”夏小满微微一笑,脚下越走越快。
东宫很大,前苑与外朝相通,附近有东宫官署,詹事府、两春坊、司经局,以及卫率府、内率府——叶星辞还在时,就在此理事。管着几十号人,贴身护卫太子。不值夜时,就宿在衙署,每旬回家一次。
有人犯了错,只要叶小将军开口求情,那人就可以提前松口气了——叶星辞在东宫,就是这样的存在。
夏小满几乎是跑着来到内苑。
这里与后宫相通,西墙附近有几间配房,他就住在这。他将松鼠放在床头,飞速更衣,洗去满面尘色,散开头发重新梳理簪好,然后赶去书斋。这个时候,太子一般都忙于案牍。
他慢慢推开房门,宫女琳儿正擎着一盏灯,轻移莲步走向书案。他快步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灯,示意她退下。然后,他放轻步子,无声地将这盏灯添在案头,垂手侍立一旁。
本就明亮的书案四周更亮了。尹北望悬笔,随意瞥来一眼,惊喜道:“小满,你回来了!辛苦了。”
“有殿下这句话,一下就不累了。”
尹北望在计算什么,夏小满静静陪在一旁,直到夜深。终于,他停了笔,后脑搭在椅背,乏力地舒了口气,温润阴郁的眉宇间刻着疲惫。夏小满立即凑上前,为他按揉眉骨和太阳穴。
“月芙远嫁,途经之处修了两座新驿馆,皓王私下做的。”尹北望闭目喃喃道,“他对父皇提起,父皇夸他有心,让地方将账目呈到户部销算。这两笔账都不对,虚高太多,我给驳回了。”
“原来,你一直在算这个。”夏小满柔声道。
“还有件事。”尹北望眉心微蹙,“我要在向州峪平府试行新政,重新清丈土地,将丁税并入田税。峪平的知府俞仁文,也就是俞贵妃的弟弟、皓王的舅舅,暗中煽动那些乡绅闹事。因为,整个峪平的田地有一半都姓俞,他不想多纳税。那两座新驿馆,有一处就在峪平。国库本就空虚,皓王还要勾结他舅舅,侵吞国帑。”
夏小满用白皙的指尖抚平他的眉头,“殿下,你明知峪平知府是俞贵妃的弟弟,又暗中兼并了大量田地,何必去触这个霉头,换个地方试行新政就好了。”
“不破不立。”尹北望倏然睁眼,沉郁的眸光锋芒乍现。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只有先把最难啃的地方啃下来,新政才能推广。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否则,我选个其他地方试行,待向全国推广时,别的地方官看俞仁文不配合,就也跟着消极。那样,新政就垮了。所以,必须从俞仁文下手。”
“先别想了。”夏小满关切道,“快三更了,安歇吧,明早还要上朝呢。”
“好吧,听你的。”
尹北望来到寝殿,张着双手,任由夏小满为自己更衣。又坐在床边,看他像从前每一天那样跪在黄铜盆边兑洗脚水,撩起衣袖用小臂试温。
兑好水,夏小满端着铜盆小步靠近,驾轻就熟地为尹北望除去鞋袜,洗脚的动作轻柔,连眉梢都带着温顺的笑意。
这是他这些天来最开心的时刻。途中,他每晚都在担心,其他宫人是不是连水都兑不好,不是凉了就是热了。
他撩着水,轻声道:“我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就为了赶回来给殿下洗脚。”
尹北望笑了笑,问起叶星辞的事。
夏小满絮絮地说了起来,又把庆王世子嫖妓一事讲了。事发于他抵达顺都当日,不过半天,就闹得满城风雨,这是有人要直接搞垮庆王的仕途。
所以,他临走前又去永固园见了叶星辞,说庆王不能倒,必要时得开口求情。庆王一倒,瑞王独大。而他们要的,是双方彼此消磨。只要庆王度过这关,马上就会转过头来报复。
“你做的对,叶小将军怎么说?”尹北望问。
“他说,就算我不说要帮庆王,他也已经决定插手查明真相。因为,他看不过去,有个女人不明不白的自杀了。”
“就因为这个?”尹北望讶异地提高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