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无人吭声,也无人来骂阵。原野上只有风声,虫鸣,战马粗重的鼻息,和旌旗猎猎。这么多声音混在一起,反而一片肃杀。
砰,砰。
是心脏顶着耳膜狂跳。
“传令,右翼按计划进攻。左翼,按计划后撤。”一句话,点燃战火。
令旗与鼓声翻腾交织。
“杀——”右翼闻令而动,率先进攻,滚滚杀声刺透朝阳。然而,交手之际攻势却弱,有败退之兆。
同时,四哥率领的左翼突然后撤,万余马步兵转身向后,似要迂回支援右翼。见状,父亲果然下令,命齐军右翼出击,阻挠四哥的迂回。
金铁交鸣,杀声如潮。
叶星辞屏息观望着,等待着。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终于,齐军右翼的兵马毫无防备,冲进了那片原为昌军准备的泥沼,像饺子冲进锅里。
沼泽战术是绝密,绝大部分齐军甚至不知道,原野上有沼泽。打头阵的将士以为,脚下只是积水的草甸子,越冲越深。待泥巴吸住脚踝,难以拔足,才想改变路线。
“不对,不对!向两翼散开,绕过去!”
齐军右翼的主将认出,是沼泽!是那片沼泽!不该出现在这!
来不及了。无论能否避开,都来不及。因为,战阵已乱。
第375章 所向披靡
“反攻!”令出旗动,叶四勒马回头,按计划中途转进,杀了个回马枪。
他依照弟弟的部署,围绕沼泽割歼齐军右翼,将之切为三股——陷入沼泽的,和后知后觉散在沼泽两旁的。
战中转进,要求军队训练有素,否则会造成混乱,互相践踏不战自溃。而弟弟,对此很有信心。
“放箭!”
对陷在沼泽中的齐军,叶四毫不犹豫,以密集的箭雨围歼。他双眸被杀气熏得赤红,又泛起悲悯,同时高喊:“伏低不杀!”
闻言,齐军纷纷丢下兵刃盾牌,骑兵下了马,跪趴在草地,满身泥浆地发抖。被分割在沼泽两侧的,也在慌乱中溃败。
“快,向中军求援!”
将领绝望地以旗号求援,可惜,齐军主帅无力来救。
因为,在齐军右翼刚陷入沼泽、昌军左翼反攻之际,叶四已发出旗号。接到讯息,叶星辞即刻向右翼下令:加强攻势,绞缠敌人!
令旗翻飞如群鸟,原本攻势较弱的昌军右翼骤然加强进攻,与齐军左翼绞缠在一处。至此,敌人的左右两臂皆被咬住,露出脑门。
而那脑门,阵型松散!本来卖个破绽,结果真的卖出去了!
“进攻!随我冲锋!”叶星辞狠狠一咬牙,催动战马、斜提长枪,指挥骑兵阵列,以冲击阵型向敌军的前军发起冲锋。重骑在前,轻骑在后方和侧翼,主帅居中。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何况,阵亡有高额抚恤,残废了官府养一辈子。何不冒死争个军功,福荫子孙!
“冲啊——杀啊——”步兵战阵紧随骑兵。
自战火初燃,只要是叶将军参与、指挥的战役,无坚不摧。将士们甚至玄之又玄地觉得,叶将军是天命所归的战神。
“稳住!”
战马是逐渐提速,距齐军战阵还有二百步,才加速到最快。势如奔瀑洪流,冲向齐军正在调整的前军!
唰——一片飞蝗似的箭矢,从对方阵中腾起。急速斜坠而下,渔网般笼罩骑群。
叶星辞高喊“闪避”,与众骑兵同时将身子伏低,用甲胄抵挡箭雨。以少量伤亡扛过这一轮,突至齐军眼前!
金铁交鸣,人吼马嘶,重骑撞上枪林!
“顶住阵线!”位于中军的叶霖声嘶力竭地高呼。
在接到右军被困、左军陷入鏖战的同时,他眼睁睁看着,逆子小五毫无阻滞地驰过本该在眼前的“沼泽”,摧枯拉朽,冲垮了自己的前军。
一处乱,处处乱。右翼崩溃,便是满盘皆输的开始。本想给昌军穿一双扎脚的鞋,现在,穿到自己脚上了!
叶霖恍悟,那些掩人耳目的纸糊堡垒,被移动过!
不是没破绽。巡逻小队失踪,拆除堡垒的人说很好拆……可他急于应战,忽视了。
昌军的士气如烈焰,灼烧所过之处。骑兵稳得像长在马背,步兵悍不畏死。随着号令,左右两翼的骑兵散开突进,成口袋阵合围割歼。弓手也弃弓拔刀,英勇地加入战局。
胜负已分。
一颗苍老多虑惜身的心,不敌年轻蓬勃进取的心,也料不到如此异想天开的战术。上一次身先士卒,似乎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这小子,还真不孬!”叶霖竭力稳住中军,命后军预备队南撤回城。齐军脆弱的士气,做不到有序后撤,但别无他法。
果然,后军一撤,中军渐乱。而前军,已溃不成军。
“看枪!”叶星辞跟随铁骑洪流,跃入齐军阵中。长枪一抖,在一名齐军脖颈爆出一团血花。接着继续驰骋,凿穿了齐军的军阵。迂回之后,继续以弧线穿插分割。
战场上他从不手软,这是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他觉得牙龈发痒,似乎正在长出獠牙。马蹄溅起血水,泥泞的原野成了一座血肉磨坊。
战士蹈血互战,与为数不多的顽强齐军厮杀,全成了糊着血的泥人。兵刃脱手,便以盾互殴。而对手,都是叶家军的精锐老兵,令人痛惜。
“随我追击!”叶星辞不再顾虑已溃败的齐军前军,分兵追向父亲撤退的方向,纵马跃过丢了一地的辎重。
败退中,齐军亦展开阻击。不过,唯一的作用是,把源源不断的俘虏送上门。
叶星辞一路追击八十里,如鲸吞山河,直到将父亲及其残部赶入博观城。这是重云关以南的第一座坚城重镇,也是父亲的大本营。
“就地扎营,围城!”叶星辞当场下令,“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一粒米,也不许放进城!”
从此,叶家军主帅及残余主力被死死困住,龟缩高墙之后。一战又一战的惨败,把老本打没了八成。
待大军扎营,叶星辞急令重云、流岩与展崇关联动,为围城大军补充粮草给养。立即着手统计战功,不论籍贯,论功行赏。
此役,歼敌两万,俘虏三万,缴获辎重无数。附近小城的几千守军试图为主帅解围,于是,叶星辞又笑纳了几千战俘。
以上俘虏,由四哥就地收编。先设“观察营”隔离原战俘军官与亲兵,剔除不安分的。再以旧带新,让归顺的齐军,去整顿新俘虏的齐军。
从流岩防守反击战开始,他就说服楚翊,决意收编齐军俘虏。一路打一路收,才能滚雪球般壮大,让最终的胜利来得更快。
“接下来,有何打算?”四哥轻声问。
叶星辞感到,四哥用右手揽住自己的肩,带来一阵踏实感。
他立在辕门旁刚搭好的箭塔里,迎着余晖。在亲手打垮叶家军之后,他的目光疲惫、温柔而平和,没有戾气和狂傲。
“此处围而不攻,困着父亲。我们转头东进,去攻那道长长的防线。”叶星辞回眸,瞥一眼日出的方向。那里,是二哥留守。
突破那道防线和其后的宛延城,齐国将无险可守。
“我的人在战场捡到的。”四哥递来一根玉簪,“是父亲的东西,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叶星辞握在手里。簪子触感温润,还嵌着红宝石。
“你觉得,父亲在想什么?”四哥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酒壶,放在嘴边。
叶星辞随手夺过,抿了一口,淡淡道:“大概在骂我。”
“我要是他,一定爱恨交加。他做梦都想把一个儿子培养成盖世英雄,现在,梦想实现了。”
叶星辞扑哧一笑。
他想,捷报已发出三天。六百里加急,这会儿,它应该正在逸之哥哥手里,沐浴着深沉欣喜的目光。被展开,合起,又展开,彻夜反复通读。
他合起双眼,想象自己是那封捷报,嘴角微挑。血色的光芒映着他清润的脸,如晚霞照花树。
后来,这场血肉为泥的大战,在史书中着墨不多,寥寥数笔:永历三年,骁姚侯引大军七万伐南,于重云关内大胜。齐军溃退,主帅困于博观城。
因为,这只是他一生中的寻常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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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白皙玲珑的手,拿开灯罩,拨了拨烛心。案头更亮了。
这似乎勾起了御案后那人的怒火,啪,一道奏折被丢在擦得锃亮的镶金地砖。
“陛下息怒。”夏小满小跑着捡回来,瞄了一眼,是叶家老二的折子,“这是怎么了,消消气。”
“要兵,要粮,还要爹!朕是许愿池里的老龟吗?”尹北望将笔朝砚台狠狠一丢,朱墨淋漓似血。
他切齿低吼:“朕拿什么去解围,救他爹?北边在造战船!朕也得造,要练水军,还要加固江防。叶霖只能自己突围,他儿子能守住他建的王八壳,朕就谢天谢地了。”
夏小满咬着嘴唇笑了笑。
王八壳,就是那道长长的防线。尹北望的嘴一向很毒,像含着毒蛇的信子。
发泄过后,尹北望平静地摊开奏折,留下龙飞凤舞的朱批,口中对夏小满念叨:“朕会向西增兵调粮,守住那道防线。至于怎么救爹,让叶二自己琢磨吧。他要是还跟朕要爹,朕就随便送个老头子到前线。”
他又抽出一张空白御笺,记下明日朝议的事项:全国禁止酿酒,节约粮食。
“不能一刀切吧。权贵见有利可图,反而疯狂酿酒。”夏小满轻声提议,“先宣扬果酒好,粮食酒影响寿命。不,是生不出儿子。”
尹北望琢磨一下,点了点头。
“四更天了,该睡了。”夏小满着手整理案牍。
尹北望起身,活动脖颈,因背部时常发作的箭伤而动作迟缓,嘶嘶吸气。每到这时,他就把那枚伤了他的箭镞牢牢攥在手里,像把握了命运,以此换取掌控感。
“别动,呼……”夏小满为男人涂药,吹了吹。
愈合的皮肉娇气得像剥了皮的果肉,总是红肿发痒,里外都疼。有时,尹北望难受得睡不着,夏小满就攥着冰块,然后擦干手,用冰凉的掌心冷敷患处。
“朕去带兵,一定强过叶霖。这老家伙,把下辈子的败仗都打出来了。”尹北望赤着上身,斜睨悬在墙边的齐地舆图,恨道:“擅自调动十万民夫,误了农时,筑了个王八壳,这是要龟缩一辈子吗?”
夏小满合起药罐,“防线就防线,可别总把王八壳挂在嘴边,上朝时说走嘴了怎么办。”
第376章 纸扎的友情
“那些投降北昌的叛国贼,该把他们的家人全抓起来。”尹北望慢慢披起衣服。
“太多了,目下都不知谁投敌、谁阵亡。”
“是啊,何况带头投敌的,还是叶家人。”尹北望叹气,回头扫一眼夏小满,带着怨怼。
夏小满以为,他又要骂自己放了叶星辞。
“从最近的战报里,朕确定了一件事。”尹北望似笑非笑,“小叶子恨朕。不然,他不会用风筝放火来攻昭阳关。江南不许放风筝,这是气朕呢。”
夏小满的大眼睛一闪,悄悄翻个白眼。怕男人后背又疼,只好捧场:“嗯,恨才长久呢。”
他觉得,叶小将军只是基于战术考虑,完全没想这些,也不恨尹北望。那种心情,应该是一种不在乎、无所谓,多想一下都浪费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