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叶星辞回到营帐,卸下甲胄,用酸乏发颤的右手执笔,在信中详述此役前后:“手抖字丑,望见谅。说来有趣,暗挖水渠之战术,始于喀留楚献忠……彼时为传令兵,今时为主帅,恍然似梦。不擅作诗,硬憋两句,以寄相思。”
第379章 眼前月,心底人
他停笔,甩了甩被长枪磨得发红的手,歪头思索。他抓起点心往嘴里塞,渣子落在信上,便吹了吹。它们乘风而起,飘出好远。
“若我也是点心渣子,被一阵风吹到逸之哥哥身边就好了。”叶星辞双眸一闪,笑意漫上嘴角,“有了!”
他拍拍手,重新执笔,放任思绪流淌至笔端:“愿做一渣渣,乘风到君前。”
不,什么啊,太怪了。他咧咧嘴,将信笺团起,再度落笔:“蜕尽形骸作微尘,散入东风觅君怀。”
数日后,占据防线上的全部堡垒那天,叶星辞收到回信。楚翊说,吴霜督造的第一艘战船已下水。会反复测验,改进细节,再批量建造。
信尾,又回了两句诗:“三千芥子藏星影,立尽山河思不尽。”
并写道:“九月初九,亥时初刻,邀君赏月共饮。”
重阳,明天……叶星辞起身步出营帐,仰起脸,丝丝凉意袭来。秋雨潇潇,天色黯淡,不知能否赴约。
他开始期待那一刻。
巡营时,他期待着。检查防务时,他期待着。查验粮草时,他期待着。与从博观城赶来的四哥军议时,他期待着。
雨断断续续。次日傍晚,停了,但天阴着。
叶星辞搬了一把藤椅,抱着酒壶半躺在营帐前,凝目于夜幕,不觉睡着了。
忽听敲更声,亥时已至。他蓦然惊醒,倒一盏酒,紧盯夜空。乌云,全是他奶奶的乌云。老天像摔了一跤,用大片淤痕阻隔了他和爱人的约会。
“逸之哥哥,我失约啦,下回吧。”叶星辞叹了口气,低头独酌。
忽见酒盏一亮,惊现半轮银盘。
他欣然抬头,只见云翳乍开,月华如新磨银浆,汩汩倾泻。他快活地大笑一声,举了举酒盏,痛饮一泓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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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清辉下,楚翊倚着后花园的石桌,又添一盏温酒,在微醺中随口吟道:“千里幽思共一樽,同沐月华似同衾。”
身后,罗雨立刻拍手叫好:“我听懂了:月光像被窝,罩着你和我。”
楚翊大笑。
“不知小五会怎么对。最近,他迷上写诗了,他一向最烦这些。”他又拿出老婆的信,借月色贪婪地重温。其实,信的内容他早已熟背,只是想再看看小五的字。
端正遒劲,越看越可爱。凌厉的笔锋,活像一个小人儿在纸上舞枪。那一勾,如回马枪。那圆润的一笔,像……又想歪了,唉,有辱斯文。
楚翊的耳朵开始冒火。
“大外甥,独酌呢。”四舅悠闲地逛了过来。
“不,是共饮。”楚翊对月把盏,眉峰轻扬,口吻自在,“我邀小五赏月。”
“天涯共此时啊,有情调。”四舅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笺,晃了晃。
楚翊接过,垂眸一扫,舒展的眉心微微一跳。这是一篇骈文,洋洋洒洒数百字,写永固园春景。
其落笔如星河倾泻,以山川作墨池,囊括天地经纬。借雕甍画栋写尽壮志,凌云健笔磅礴浩大。
楚翊看得有些失神。
因为,这是恒辰太子陪世宗皇帝游园时,随手挥就。那年,他才十二岁。他很谦逊,觉得尚需改进,不愿流入市井,只给皇室宗亲们传阅,故而并未广为流传。
原稿珍藏在宫中,楚翊十几岁时才读到。他惊艳无比,向挚友提起,对方淡然一笑:九叔,几句漂亮话而已,没什么特别。
“我常在市井间游荡嘛。”四舅说道,“这两天,这篇文忽然流传开,百姓盛赞恒辰太子的才情。我觉得有点奇怪,睡不着,来问问你。”
“忽然流传?”楚翊将纸摊在桌上。
浮云令月色变得朦胧,眼前的字似乎正在织网,一张结着阴谋的蛛网。敏锐的政治嗅觉提醒他,苗头不对。
是巧合吗?不,当感觉到有猫腻,那就绝不是巧合。
楚翊举目望天,呼吸与夜风同时起伏。星子错落似棋子,银河横贯如棋枰。几缕流云掠过,恰似无形之手推动棋局。
秋虫低鸣,凉意浸透衣袖,他紧了紧领口,说该睡觉了。回到房中,躺在那张缺了一个人的巨大的拔步床上,他辗转如烙饼,一夜未眠。
翌日散朝,楚翊被皇帝的近侍叫住:“九爷留步,万岁邀您赏景。”
楚翊的心口莫名一缩,嘴角则展开温和的笑:“有劳公公带路。”
楚翊步入御花园时,皇帝正对着团团簇簇的菊花出神。黄的似金,白的若雪。四下红叶如灼,仿佛云霞洒落。这样一幅斑斓秋景,的确值得驻足。
猛然窜高的个子,令永历看起来有点瘦,像一根挑着华服的树苗。脸也长了,不再一团稚气。他扭头,露出一个藏满心事的笑:“九叔,你来了,陪朕逛逛。”
楚翊弯起双眼,如往常一样和气地微笑,那份轩昂的贵气令红叶失色。不过,叔侄俩全都眼下发青,像刚经历一场互殴。
“叶将军真是盖世俊杰,那么坚固的防线,轻描淡写就拿下了。朕只能从捷报里,一窥其神勇。”聊了一会儿西南战事和水军筹备,永历目光飘忽,幽幽地问:“朕的兄长十二岁时,什么样?”
楚翊心里一动,听出其中深藏的自卑。
皇帝正是心思敏感细腻又叛逆的年纪。这样的困惑,本该由吴正英解答,可惜……
“臣那时也只七岁,记不清了。”楚翊淡淡道。
“你记不清,可宫里的藏书阁记得清清楚楚。恒辰太子精通六艺,诗赋惊才绝艳。昨日,朕偶然读到他十二岁时的作品,自愧不如。”说着,永历叹了口气,取出一张纸,“前天,朕刚写了一篇骈文,赞秋景。早知,就不写了。”
楚翊接过拜读,心底升起异样感。
恒辰太子的佳作忽然流传,真的不是巧合,而是刻意激起皇帝的比较之心。
有只幕后黑手,勾起了沉在皇帝心底的尘埃,搅浑了一池清水。楚翊代行皇权两年,却从未用心了解过这个少年,这是大大的疏忽。
楚翊默了一下,柔声安慰:“臣以为,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比如,我擅骑射,而不擅近战,叶将军还骂我笨。”
我还有短处,和小五在一起易冲动、很好色。这些,楚翊当然没好意思说。
“你说说,朕的短处是什么?”永历侧过头,仰望年轻的皇叔。
“年少单纯,对自己的约束过严,容易累着。”楚翊变着法夸这孩子。
永历笑了,不过转瞬即逝。他喃喃低语:“坊间一直很怀念朕的大哥。很多人说,若是恒辰太子主政,大昌会更昌盛。”
楚翊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是谁把这些讲给陛下的?”
“宫里很多人都这么想,只有朕蒙在鼓里。朕也不想怪罪谁,这也没什么,对吧。”永历悻悻地拧着手指,忽然下了一道令楚翊措手不及的旨意:“九叔既然说,谁都有长处和短处,那你作一篇文章给朕看,说说恒辰太子有何短处。”
楚翊面色无澜,一口应了下来。
风头真的不对。这是专为皇帝和自己做的局,应该已谋划多日。那篇文章忽然流传开,不是刚刚下套,而是布局完成后的正式揭幕。
他匆匆行走在通往光启殿的宫道,眉间的纹路越蹙越深,心头迸出一股股怒火。这怒气不是对皇帝,而是对藏在暗处的黑影。
只有一个人,如此工于心计,专挑最薄弱之处切入。从前,是小五。现在,是逝去的挚友。
“太阴险了!”楚翊一声低吼,吓得过路的玳瑁色小猫哆嗦一下,朝他呲牙挥爪。他瞪眼,吓退了猫。
楚翊迫切渴望报复回来,夺走齐帝在乎的东西,戳对方心窝子。
那个男人在乎什么?似乎,只有权力。那就让他尝尝,倾家丧国的痛苦。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别被带偏,稳住战局的优势,那一天早晚会来。
想到这,楚翊恢复平静,笑意重回嘴角。自从心碎于峡谷墓洞,他崇高的理想里,就掺杂了报私仇的意味。
怒火退去,脑筋才继续转。楚翊脚步一顿,眨了眨眼,转身奔后宫而去。
第380章 他是叛徒?
自从病了一场,养母的白发与日渐增,看楚翊的目光也愈发柔和。或者说,不舍。生母依旧健朗活泼,风风火火地拿出一大包东西,说是新做的衣裳。
楚翊欣然抽出一件,放在身上比划,发现小得可怜:“给猫穿的?”
生母说,给你小姨子。
“小姨子?哦,星宝,我都忙糊涂了。”楚翊目光顿柔,把那些精致的小布袜套在手指,夸娘手巧。
而后,肃然说起正事。他入后宫,是想让母妃身边的太监,去跟其他太监打听:是谁提议,让皇上作一篇写秋景的骈文。
“皇上写得好吗?”生母好奇。
“怎么说呢,水平不如小五。”楚翊压低声音,“我猜,齐帝想在恒辰太子身上做文章。”
养母倒吸一口凉气:“会不会是巧合?”
“绝对不是。”楚翊目光凌厉,含着恨意。
“有何目的?”生母追问。
“为战事破局!”
养母忧心地问,接下来,对方会走哪一步棋?
“我不确定,静观其变。”楚翊把玩那些小衣裳,让自己心情好一些,以免影响理智。
生母剥着松子,把果仁往姐妹嘴里塞,满嘴乡土气地嘀咕:“齐国皇帝也是个人物,心眼子比你还多。你是八月的石榴,他是当铺里的算盘珠子。”
养母笑得直甩手帕。她出身书香门第,喜欢听这些俏皮话。
楚翊冷哼一声,不屑又不忿:“没一丝可比性。”
谁提议,谁通敌。楚翊静待答案。
中午,在光启殿用膳时,生母身边的太监来了。那人将他请到殿外,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个人:“吴侍读。”
吴瑕,吴正英的孙子。还得知,自其入宫伴驾,便与皇帝形影不离。
楚翊怔了一下,给了那太监赏钱,一步步挪回大殿,坐在堆满文书的桌案后出神,浑身发冷。
怎会是他?吴大学士三代单传的独苗啊。想必,百姓怀念恒辰太子的说法,也是他灌输给皇帝的。
楚翊眼前闪过,那个面容清秀,却隐隐透着凉薄的书生。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吴大学士清高一世,孙子为何通敌。
若真是此人,事情会非常棘手,加倍复杂。
楚翊拿起一份厚厚的公函,眼前被思虑填满,读不进一个字。他想写信和小五商讨,又怕对方分心。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小五离都多时,不解内情。
最终,他还是落笔。
没说正在逼近的阴谋,而是叮嘱:无论发生何事,听到何种传闻,皆以战事为先。自己会尽全力,保证粮草不出岔子。
既然对手的终极目的,是扭转战局,那他就稳住阵脚。任尔花拳绣腿翻跟头,我自扎稳马步。
略做思索,楚翊召来制敕处的书办,威严而干脆地下达钧令:“升任东篱知县周存,为流岩知府,协理边军粮草。东篱县丞,暂代该县正职。原流岩知府,回都待命。拟好即发,六百里加急。”
周存,是玉川公主现在的名字。她才能出众,心思细腻,治下政通人和。她能毫无保留地献上战船构造图,楚翊也将心比心,在紧要关口全然信任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