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雾漫进船舱,拂过叶星辞苍白的面孔。他饱腹登船,结果晕船了,把早饭吐个干净,初次坐船渡江的兴奋感也吐没了。而且,他昨夜苦学刺绣技法,没睡好,就更加难受。吃了楚翊给的山楂糕,身上才舒服点。
浮浮沉沉,借着风向蛇形前进,一个半时辰才靠岸。
渡口旁仪仗旌旗迎风卷舒,齐国官员列队迎候,以临江的建同府知府为首。那伙水贼,据说就分散藏匿在这附近的村镇。
楚翊率先步下翠屏府的官船,一袭绛红的团龙袍,胸前的行龙已变为正龙,昭示亲王的雍容。束发金冠嵌着四颗北珠,光芒润泽,衬着玉树琼枝般俊逸的面庞。他手持皇帝亲授的旌节,竹为节柄,长三尺,缀以三重旄牛尾。
叶星辞晕乎乎持枪随后,感觉地面如薄饼般在脚下浮动,两条腿不走直线,差点掉水里,多亏于章远搀了他一把。
“哎呀,驸马爷驾临,敝府荣幸之至。巡抚大人今晚就到,命下官先行接驾。”建同知府腆着肚子快步相迎,官袍的玉带卡在怀胎七月般肥硕的肚腩,随着步伐颠动。
楚翊笑着拱拱手:“幸会。”
“区区水贼,何劳驸马尊驾。”建同知府将楚翊一行人引下栈桥,口中流利地打着官腔,最后祝福:“下官祝驸马与公主早迎弄璋之喜。有道是,琴瑟和鸣早结珠,富贵长寿福满堂。”
楚翊苦涩地扯扯嘴角,似乎在说: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公主早就跑了,我娶了个臭小子。
终于再度踏上故土,叶星辞心潮翻涌。他俯身掬起一把微湿的泥土,沉醉地嗅了嗅,似乎闻到了娘亲的气息,不禁热泪盈眶。于章远等人也都很开心,小声议论着:“终于又回到大齐了,要是能回兆安看看父母就好了。”
叶星辞小心地将故土包进手帕,揣在胸前。忽然,他看见面前的柳树枝杈上蹲着一只小松鼠,孤零零眺望雾霭弥漫的江面,像在等人。倒是很像夏小满的那一只,也叫小满。
叶星辞吹口哨招呼它,它机灵地转了转脑袋,沿树杈溜走不见了。他叹道:“唉,被一个生灵全心全意地等着,也是一种幸福啊……”
在最近的郡县安顿下来,入夜之后,双方聚在县衙的花厅宴饮。
漫长的寒暄过后,巡抚和知府各自送上见面礼,说是算作驸马与公主大婚的贺仪。礼物之丰厚令叶星辞咋舌,珠宝琳琅,金器璀璨,仅送给公主的臻品金丝燕盏就有两斤。楚翊只笑纳了燕盏和一些团茶,没收黄白之物。
叶星辞微微挑眉:这么多好东西,看来我真的旺夫。
“本王这次来访,主要是与贵府共商剿贼之策。”楚翊放下酒杯,微笑着切入正题,“一桩为民除害的小小善举,延宕至今,实在不能再拖了。不过,好事多磨嘛。我这里,有公主写给中丞的信函,还望阁下劳神协助。”
楚翊将书信交给巡抚,后者认真阅览后,默默朝知府递了一个眼色。
胖知府往前凑了凑,像一个球在滚动,微笑道:“回驸马,最近下官曾将贼患一事奏报朝廷。圣上的意思是,不可在江上轻动兵戈,以免引起纷争。那些贼人分散藏匿在民间,我们正在搜捕,本月已经抓了两个。”
一个月抓俩,这得抓到猴年马月去!而且,还不一定是真的水贼,有可能是屈打成招的良民。叶星辞难堪地咬着牙,因本国官员的懒政感到丢人。
楚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这么慢慢的查,耗费人力又收效甚微,恐怕不是办法。”
“驸马有何妙计?”建同知府请教道。
见楚翊扭头看向自己,侍立在旁的叶星辞上前几步,来到筵席之间。他略一抱拳,毫不怯场,侃侃而谈:“据翠屏府负责江防的总镇说,这伙水贼足有百人,其成员齐昌两国皆有。常分成几股,各自行凶。不如,我们假装成商船,要用崭新的好船,多次往返,总能引出水贼。初次遭遇,要让这一小股水贼得手,尝到甜头。”
建同知府诧异:“意思是,让他们抢走货物?然后呢?”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被劫走的物品中,会有一封信函,内附礼单。信上写,昌国有个员外过六十大寿,而他在齐国经商的女儿女婿将要送一笔丰厚的寿礼,走水路运送。礼单上,会罗列大量价值不菲的礼品,并附有期限。”
见“夫君”定定地注视自己,叶星辞心跳加快,避开对方的视线,继续朗声说道:“当然了,这些都是虚构的,只是诱饵。贼首看了信,必定会召集所有水贼,全力夺下这块肥肉。当他们按照时间,再度劫掠我们的商船时,却不知我们早已在舱内暗藏兵甲,等着他们上钩。如此,方能将贼人一网打尽。”
“好,真是一条妙计!”众人击掌赞叹,就连瞧他不顺眼的四舅都佩服不已,拍案叫绝。
叶星辞脸上一热,得意而腼腆地笑了。这些,都是他昨夜想到的。来时的渡船上,他一边吐酸水,一边与楚翊商讨。楚翊认为可行,又说不谋而合。
第126章 他和他,在吃醋
“这些水贼常年行凶,水性极佳,很难一举歼灭,我预计至少要逃走一半。”叶星辞兴奋地原地踱步,眸光晶亮,神采奕奕地部署,好像真的成为了将领,“撤退时,他们肯定会照常往南岸跑。到时,就要靠齐国的官兵提前设伏,趁贼人疲乏不堪之际,将他们擒获。”
等他说完,楚翊看向齐国官员:“王中丞,李府台,二位以为如何?”
建同知府没直接回答,而是舔舔嘴唇,将叶星辞上下打量一番:“驸马爷的这位属官小小年纪,却有此等胆略。听口音,似乎是我大齐子民。”
“我是随公主嫁入宁王府的侍卫,老家兆安的。”我就是王妃啊,叶星辞暗自窃笑。
“哎呀,难怪如此俊美聪慧。只有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才能培育出此等俊杰。”建同知府抹了把鼻尖的厚油,又往裤子上蹭蹭,色眯眯的笑像蒙了一层猪油。
楚翊冷眼觑着对方,一眼看出此人好男风,心里一阵膈应:可得把叶小五看好了,那小子少不更事,别被占了便宜。
他知道这些齐人不想合作,有些不耐,神色却依旧温和如春风:“怕承担责任,就办不成事。诸位放心,出了差池,本王一力担责。剿除了这些贼人,大家都有功劳。”
话都说到这份上,建同知府看一眼上司,依旧推诿:“下官不敢擅作主张。这样,请驸马在驿馆歇息几天,我派人飞马赶赴兆安,奏请皇上圣裁。”
楚翊只好点头,抄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有种重拳打棉花的无力感。
叶星辞黯然退回“夫君”身后,不懂他们在犹豫什么。策略已定,又不是围剿千兵万马,区区百十来号水贼而已。为什么,一件不大的事,就是办不成?
他看见那胖知府在朝自己笑,显然佩服他的才智和果敢,于是也报以烂漫的微笑。他的“丈夫”却回头恶狠狠地瞪来一眼,沉声责备:“严肃场合,别嬉皮笑脸的。”
叶星辞瘪瘪嘴,回道:“是。”
驿馆是座清幽秀雅的园子,一行人下榻中路一座小院。
安置了行李,便聚在正房客厅谈话。叶星辞将沾染了湿气的衣服挂在暖炉旁烘烤,听陈为抱怨:“这些人做事拖拉迂缓,说是请示皇帝,我看结果还是一样。这么容易的事,怎么就做不成?”
“怕担责任呗。”叶星辞整理着衣服。
“没这么简单。”楚翊用茶勺舀一点毛尖茶,放入盖碗,注入热水洗茶,“当一件不难的事变得复杂,就要想想,其中是不是牵涉了某些人的利益?”
叶星辞动作一滞,“难道他们跟水贼是亲戚?”
“这倒不会。”楚翊哑然失笑,又在碗中倒入热水泡茶,“有巡抚、知府做亲戚,谁还做贼啊!”
哄堂大笑中,他继续道:“他们不想合作,是因为本地两月前刚向朝廷申请了一笔剿贼款项。他们竭力夸大贼人的能耐,来充实自己的荷包。水贼没了,这笔银子也就断了。所以,要细水长流,尽量让这伙贼人发挥最大的‘价值’。你在那出谋划策,要把贼人一网打尽时,知府和巡抚心里正骂娘呢。”
“你怎么知道?!”叶星辞愕然。
“散席之后,从个小吏那用一锭银子买来的消息。他只说朝廷给了经费,其余是我自己分析的。”楚翊端起热茶轻轻吹气,无奈地嗤笑,“你想做将军,以为有智谋胆略,足够勇猛忠义就能行?得罪了这些官场滚刀肉,你连粮草都拿不到。这就是政治。一件事成不成,关键在‘人’。所以,我才叮嘱李青禾要变通,别得罪人,务必和上下搞好关系,新政才能顺利试行。”
叶星辞缓缓坐在楚翊身边的圈椅,感觉浑身发冷。他绞尽脑汁琢磨出破贼之法,还沾沾自喜,却没想到这些,一点都没。他口干舌燥,夺过楚翊的茶,滋溜滋溜地啜饮,烫得直吐舌头。
“从这点来看,齐国的吏治,不如大昌清明。”楚瞄着那红彤彤的小舌尖,默默移开视线,喉结无意识地滑动,“听说,正原皇帝宠妃的弟弟,也在本州做知府。你们太子想在这变法改制,难比登天啊。”
叶星辞不太乐意听,砰的放下茶碗,没好气道:“事在人为。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对付这些庸吏还不是手到擒来。”他当然希望太子能施展抱负,建立一番功业。不过,的确举步艰难。
“没错。”“我们太子爷三岁开蒙,五岁就能写诗作赋,七岁就棋艺超群。”于章远他们这些出自东宫的侍卫也跟着附和。
楚翊点头,戏谑道:“嗯,十九岁就兵败被围。”
“喂,别拿这些开玩笑。”叶星辞脸色一冷。
“我没轻视他。相反,这是一种肯定,他的胆略世间罕见。”楚翊眉峰微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只是,他如今能办成多少事,和能力关系不大,主要取决于他所处的位置。”
这时,有人叩门。
罗雨快步前去应门,一股湿冷寒气随月色涌入。来者打扮光鲜,自称是知府的随从,先问候了驸马爷,随后目光落在叶星辞脸上,堆笑道:“府台想邀请这位在席间讲解破敌良策的大人小酌几杯。府台称赞你头角峥嵘,非常欣赏你的将才,想要指点你。”
“真的?”能被本国的官员欣赏认可,少年喜出望外,当即抓过斗篷,“走吧!”
“不准去。”楚翊脸色阴沉,斜睨那随从,“没见我们在谈要事?”那胖子不是想喝几杯,而是想亲几口。不是想指点,是想染指。欣赏?想把人骗到床上欣赏还差不多!龌龊!
“去聊聊天怎么了。”叶星辞自顾自披上斗篷,将柔顺的青丝撩在外面,屁颠颠地要跟人家出门。
“笨蛋,回来!”楚翊厉声呵斥,箭步上前把他拽到身后,急得脖颈青筋暴起。那随从还想说什么,被楚翊凌厉的目光逼退,慌忙退出房间。
“难得有人欣赏我的才干。”叶星辞坐回椅子,不满地嘟囔。
“我也欣赏你啊。”楚翊懊恼地蹙眉,“你是不是傻?那胖子看上你了!一杯酒下肚,你就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光不出溜,屁股生疼,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
“为什么会屁股疼?”少年不解,纯美的脸庞一派懵懂。
“因为……”楚翊咬着牙艰难吐字,“你被侮辱了。”
“可是,为什么会屁股疼?”
楚翊尴尬地左右看看,见众人都表情古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谈论“臀部”的话题,压低声音:“等没人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要给我演示吗?”
“不要,我才不是那种人!我不想再听见屁股的事了!”楚翊有点气急败坏,随后作出一个孩子气的举动——用双手捂住耳朵。像不愿听父母唠叨的小屁孩,全无方才的沉稳。
叶星辞白了“夫君”一眼,随手抓起桌面的干果吃,“吼什么嘛,莫名其妙,明明是你先提起屁股的。”
大家正要各自去休息,又有人造访。这次,是知府的另一位属官。
中年男人闪进门,问候过后,躬身谄媚一笑:“府台唯恐驸马无趣,特意招揽了一班歌舞妓,陪驸马和几位大人消遣。”说着,拍了拍手。
几个秀丽的年轻女子掀开门帘鱼贯而入,有的抱琵琶,有的握长箫。艳色斗篷之下,衣衫薄如蝉翼,身姿丰腴曼妙。
于章远等人眼睛都直了,陈为面红耳赤:“这也太客气了,不至于,不至于。”
只有罗雨冷漠如常,单手按住腰间刀柄,警惕地打量她们,像是在看身上有没有藏兵刃。一个姑娘朝他扭了扭胯,媚眼如丝。他立即扑在楚翊身前,把主人撞个趔趄,而后微微一笑:“没事就好,我以为她要放暗器。”
“这……”楚翊脑袋嗡嗡直响,这知府是不是有病,一肚子肥油倒灌入脑了。若他留下这些女子,被庆王知道了,得连参他十本。
他还没开口,“王妃”先急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跳着脚往外撵人:“都出去!出去!把驸马当成什么人了?他是来为民除害的,不是来享乐的!”
“要劳逸结合。”陈为笑着阻拦,“大家一起听听曲,看看舞,赏心悦目。”
“我也会,我给你们唱跳!出去,都出去!”
很快,屋里重归清静,浓重的脂粉香却经久不散。
楚翊欣赏着小五醋意大发的窘态,只见少年厌恶地皱着鼻子,抱起手臂直喘粗气,像个风箱,“有个词叫‘投其所好’,九爷该反思一下,是不是表现得作风不正,人家才给你送姑娘!”
“恰恰相反,说明我表现得特别正常。”楚翊抿着嘴笑。
“那你把她们叫回来啊!”小五双目怒瞪。
楚翊往嘴里丢几颗花生,慢条斯理道:“主要是担心庆王知道了,会参劾我。”
第127章 我沉不沉?
“我讨厌你!哇啊啊——”小五狂奔到卧房,一个雏鹰展翅,飞扑在床一动不动,脸庞深埋被褥。圆润的臀部微翘,宛如秀美的山丘。
楚翊驱散了众人,放轻脚步,来到床边。也趴在床上,窥视少年的表情。语气半是忧心,半是调侃:“该不会在哭吧?”
“没有,我在睡觉。”一团可爱的声音闷闷地自被褥里传出,带着鼻音,“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你可以忽视,但不能故意气我。用情更深的人,总是处在下风。你能轻易伤我的心,而我却没法反击。”
“好,哥哥错了,给你赔个不是。”楚翊诚恳道歉,“真不是有意的,今后再也不拿这些开玩笑了。”
良久,一张憋得发红的俊脸从床上抬起,表情逐渐由愤懑转为释然。忽然,少年问:“为什么会屁股疼?你还没告诉我呢。”
“因为……因为喝醉了会摔跤,往往是背后先着地。”楚翊答得有理有据,神色一本正经,仿佛在讲高深的哲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把对方当弟弟,却还是耻于谈及风月。
他的王妃豁然开朗,连说有道理。这小子真复杂,能想出诡诈的歼敌妙计,偏又纯真无邪。
“刚才你说,那胖子看上我了?”小五嘀咕,“看上就看上呗,你为什么气急败坏?像被抢了果子的猴儿。”
“我没吃醋,只是很怕你受到伤害。”说完,楚翊才意识到,小五根本就没提“吃醋”。
是他心底翻涌的醋意,脱口而出。
今天出现的,是个猥琐官吏,既无竞争力,亦无诚意。若明天出现不逊于他的翩翩公子,真心喜爱小五,又会怎样?他该说什么,哥哥祝福你们,别辜负我弟弟?不,这是他的王妃,没人能撬走!与其便宜别人,不如先据为己有!
楚翊眸色一暗,猛然欺身而上,凶狠地压住少年,将脸埋在对方颈后深深地嗅着。鼻尖轻触细腻的肌肤,像猎犬在嗅刚刚捕获的猎物。温热干净的气息,令他后脑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