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他洗了把脸,换上一身素雅的竹青色常服,阔步来到府衙花厅,与一众来人见面寒暄。一问,果然是那看上自己老婆的胖知府派来的。几人都很年轻,看着面生,上次渡江时没见过。
楚翊收下补品,给了赏银,笑得像一缕能消融冰雪的春风,一团和气地抱拳,场面话张口就来:“各位官差辛苦,李府台可好?本王与他甚是投机呢。几位务必多留几天,我这里酒不是最好的,饭菜不是最可口的,但心意绝对是最真诚的。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领头的回道:“驸马爷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我们赶着复命,明早就走。”
楚翊招呼府衙的胥吏,安排几位官差歇宿。这时,他感觉一道蛇信般冰冷的目光黏在自己后脑,他眉峰一挑稍稍侧目,撞进一个随行者的双眸。
好特别的气质。
这是个俊美阴郁的年轻人,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衣,身材颀长如竹。他像一块落在沼泽边的玉,泥淖旁的芝兰,带着湿漉漉的心事。眉眼温润,藏着无尽的凄迷烟雨。楚翊想了想,明白了:他应该是胖知府的男宠,被迫委身于那样猥琐的男人,难免如此忧郁。
“在下祝驸马和公主早迎弄璋之喜。”那人柔和一笑,操着一口温软动听的江南官话,眼底却闪过促狭的光。
“借你吉言。”楚翊也报以友善敦厚的微笑。
倦意袭来,他低头打个哈欠,困乏的双眼涌出泪水。他自袖中掏出手帕,轻拭眼角。见那人看着上头绣了一半的柳枝,楚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比较节俭,喜欢用这种半成品。”
见对方还盯着楚翊看,罗雨一挺身,挡在对方面前,冷漠道:“有事?”那人弯了弯嘴角,走远了些。
楚翊让罗雨客气点,罗雨解释:“我怕他和水贼一样,看上王爷了。世道变了,人心太复杂,连男人都不安全。”
第144章 老婆,你醒啦!
安顿好这伙官差,楚翊去见李青禾。而后,与翠屏知府和查办本案的两名总捕碰面,询问进展。此刻小五病情稳定,他才抽出心思去后怕,去仇恨,去关心是谁对自己痛下杀手,害他险些丢了老婆。
“向王爷推销游船的,还有船上的艄公,正在按照您给的画像搜捕,悬赏通缉。”一名总捕垂首而立,恭谨地汇报,“还排查最近买了榔头、錾子等工具的人,这些都可能用于凿船。”
“要抓活口,我亲自审。”楚翊蹙眉道。方才还笑若春风的脸庞,此刻冷峻如冰封了万年的冻土。眼中凝聚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脆弱。
他非常害怕,幕后的人会是庆王。二哥没了,三哥出家了,他不知如何去对付一个想杀他的四哥。
“给本王讲讲,你们还排查了什么?”楚翊啜饮香茗,在热雾中冷冷瞥向那名总捕。
听见对方重复方才的话,他脸色阴沉,厉声打断:“为什么不把沉船拖上来?查查是哪家造的船,糊的窗纸,刻的花纹,描的彩绘。船舱用那么多铁条包起来加固,总要有个地方锻装,不可能没人看到,为何不查?铁铺采购生铁铁坯要在官府登记,这么大的用量,谁买的?”
“我们——”
“那几个凿船的,我没看清他们的模样,难道就没法找了?凿船需在水底憋气,水性要极好,这不是身强体健加短期练习就能做到的,很有可能是渔民。为何不去查?如此简单,都没想到?!还要本王来教你们!”
楚翊怒气激涌,陡然摔了手里的盖碗,热茶混着瓷片四溅。他是爱惜物件的穷王爷,生气也从不摔东西,除非忍不住。
“我的老……老朋友差点死了!现在还昏迷在床上!”他及时吞回那句“老婆”,愤怒聚成一张狰狞的面具,覆盖了以往的清雅贵气,把罗雨都惊到了。
“王爷息怒,恕下官无能!”翠屏知府立即屈膝请罪,两个总捕也跟着跪下,“他们原是文职,到任不久,确实缺乏经验,是下官领导无方。”
楚翊缓缓舒了口气,冷声道:“发散思路,继续查。我不想定期限为难你们,那样会催生冤案,连累无辜。”
这新上任的孙知府是个办实事的,对试行新政很上心。此刻敢于替手下担责,单凭这点,楚翊就不会为难他。两个总捕也熬得双目赤红,确实在尽力查案。
回到住处,楚翊发现四舅不在,听说是去厨院熬灵芝汤了,只有于章远他们守着小五。四人沉闷地围坐桌旁,神情肃然,楚翊以为老婆又发烧了,慌忙去探额头。还好,很正常。
不过,老婆的一只手露在被外,棉被的缎面上还有几团水痕。楚翊小心地将那只苍白的手盖好,随口问:“你们给王妃喂水了?”
“没有啊。”于章远道。
楚翊随意瞥去一眼,这才注意到,于章远的左脸肿了。红润剔透,像被马蜂叮了。不,他被揍了。
觉察到他的视线,于章远摸摸脸,勉强扯起嘴角:“唉,我跟宋卓拌嘴了,被他抡了一拳。”
宋卓跟着点头,胸口的深色衣襟印着尘土——他被人踹了。楚翊的目光又扫过他搭在腿上的双手,指节白净,毫不肿胀。于章远在说谎。不过,楚翊没心思操心这些,笑道:“好好的,吵什么嘛。”
“咳——”
卧床的少年发出咳嗽,主动侧身,蜷成一团。楚翊手忙脚乱,连忙去抚他的背,轻声呼唤:“小五……”
紧闭的眼帘豁然一掀,清亮的瞳仁映着他的脸,如阳光之下沉寂千年的碧湖。少年的眸光涣散,失神地微颤,而后才渐渐定在楚翊脸上,嗓音嘶哑如锯木:“逸之哥哥,你也死了么……”
“我没死,但我要急死了,我真的急死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又有老婆了……”楚翊跪在床边,死死攥住少年的手,泣不成声,一个城府深沉的大男人哭得像孩子。似有人在眼底打翻了盐水瓶,泪水不受控地滚出眼眶,洇湿了缎子背面,盖住先前的水痕。
他恍惚地想,原来不久前,也有人在这流了泪。
是啊,不只他一人担心小五。他看向于章远等人,往边上挪了挪,让少年得以看见朋友们。大家都围上来:“叶小……小五,你可算醒了!我们都急死了!”“我不该跟你吵架,以后都不了!”
“阿远……脸怎么了?”叶星辞虚弱地眨眼,扯动肿痛的嗓子。咽喉传来撕裂感,仿佛在表演活吞大宝剑。于章远抹着泪连说没事,拉着同伴离开,给小两口留下独处的空间。
叶星辞看着楚翊。
他的“夫君”憔悴了,疏朗的眉骨陡增凌厉感,双目血丝密布,本就深邃的眼窝陷了下去,盛满柔柔的光,像两泓温泉。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浑身就像被泼了热热的蜂蜜水。
不过,当务之急是放水。要憋死了。
“快……”叶星辞强撑病体想起身,斜斜地往床边冲了一下。
楚翊却朝后闪躲,接着认命地阖眼,头颈前伸,宛如慷慨赴义的勇士,又夹杂着羞涩和期待。见没有动静,他睁眼舔舔嘴唇,尴尬一笑:“我以为你要亲我呢。”
“想啥呢,大哥!”叶星辞痛苦地捂着喉咙,“我都说了,再亲你就把嘴缝上。我只是落水,又不是脑子进水失忆了。”
“哦……”
“我要嘘嘘,扶我起来。”
“就坐床边解决吧。”楚翊拿来夜壶。
叶星辞抿着嘴,感觉有点别扭。但他实在没力气,浑身疼不说,两条腿像煮久的面条似的。他感觉楚翊用余光瞄着自己,羞涩感令他解不出来,只好吹口哨,嘴唇可爱地嘟着。楚翊扑哧一笑,也跟着吹,故意搅乱他放水的节奏。
“哎,羞死人了……”叶星辞红着脸靠回床上,十根冰冷的脚趾在被里搓动。脚踝很疼,不记得撞在哪了。
楚翊把夜壶送出门,顺手端回四舅刚送到门口的灵芝木耳汤,轻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一家人就得互相照顾。毕竟我是你丈夫,正经拜过天地的,谁都替代不了。”
叶星辞讶异地挑了挑眉,感觉男人变了。
放在从前,该口口声声“兄弟”才对。看来,一场生死与共,让他接受了这段姻缘,不再回避。那他怎么不来吻我、抱我?还是觉得别扭?反正,我是不会亲他的,都发过毒誓了。
“来,喝汤。”楚翊在床边坐下,吹着热汤,同时用羹匙搅动。
“你这一出一进,手里多个碗,我还以为你把尿倒碗里了,吓我一跳。”叶星辞野蛮地打趣,咽了一下口水,喉咙痛得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想再说话了,可是又好想和楚翊聊天啊。
楚翊哑然失笑,舀了一点汤,柔声道:“你是想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叶星辞没说话,自顾自张开嘴巴。马上,热汤就送到了嘴边。说实话,这汤不太好喝,没比尿强多少,有股怪味,但他没表现出来。
他的目光顺着纯银羹匙往前爬,爬过男人修长的手指,手臂,一直爬到那张贵气好看的脸上。生出钩子,牢牢勾着对方的眼睛,嘴里兀自喝汤。
突然,他用皓白的牙齿叼住羹匙,不准楚翊抽走。随后顽劣地嘻嘻一笑:“慢点喂,一下接一下的,你给菜地浇水呢?”
楚翊垂眸笑笑,放慢动作。
叶星辞吸溜一口汤,问:“我没醒之前,怎么喂的药?”
“用嘴吸到麦秆里,一点点喂。挺麻烦的,我最有耐心,只好我来喂喽。”不许别人喂药的男人云淡风轻道,“累得我腰酸背痛。”
“我还想你那样喂我,比较有趣。”
“你就折腾我吧。”
楚翊语气无奈,却迅速拿来麦秆,小心地将灵芝汤吸在中空的秆里。样子滑稽,像蝴蝶在采蜜。叶星辞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张开嘴。他含住凑近的麦秆,却鼓了一口气,把里面的液体吹得倒流,呛得楚翊直咳。
“不许胡闹。”楚翊毫不严厉地柔声责备。
第145章 心里一角装着你
“对了,肩上的伤要紧吗?”
“要紧,骨头都露出来了。”
“啊,我看看!”叶星辞忧急万分,立即来扒楚翊的衣服。楚翊也笑吟吟地由他查看,享受被人心疼的快乐。今天才体会到,有老婆的感觉真好。
优美直挺的肩膀裹着洁净的细布,叶星辞小心解开,提着心眯眼看去,只见细腻的肌肤上赫然一道狰狞裂口,已经结痂了。
“没露骨头,你吓我。”叶星辞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歇着吧,不用你喂了。”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饿,也许是被喉咙的胀痛夺走了食欲。他又躺下来,闪动着熠熠的眸光,操着百岁老人般沙哑的嗓音与心上人闲聊。痛也要说,他有好多话想说,又没法比划。
“被破船压下去时,我憋了一大口气,在冷水里使劲儿游啊。被江面下的水流推着走,浮起来之后就仰躺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时,天都黑了,还以为到地狱了!吓死了……我边哭边游,遇到一艘空船,爬上去就睡着了。我梦见到阴曹地府了,正是吃饭的时候,很丰盛,我就坐下来吃。阎王说:你也太能吃了,饿死鬼啊?养不起养不起,还是回去吧。”
直面困境,熬过苦难,它们反而成了一种有趣的经历,警示他加倍珍惜眼前的幸福。叶星辞有些气短,蚕宝宝般蜷在被里,说到最后开始咳嗽,嗓子疼得像卡了鱼刺。
“是我连累了你,这一定是冲着我来的。我太大意了,我没想到有人恨我至此。”楚翊红着眼,将他的手放在唇边,用气息温暖那冰凌般的指尖,“屋里这么热,你的手还是好凉。好想把你纳入我的身体里……不不,天啊我在说啥,唉……”
叶星辞想,遭这一回罪,恐怕要折寿了。可是,他绝处逢生,原本只能活十七岁,如今又接着活下去了,不就相当于增寿吗?这么一想,心情就舒畅了。
“在确定凶手之前别乱想,徒增烦恼。”叶星辞明白楚翊在怀疑谁,更懂其中的痛苦。他条理清晰道,“案子有眉目吗?有没有把船拖上来查?凿船那几个,八成是渔民,否则水性不会这么好。”
楚翊笑了一下,说正在查。
叶星辞眼珠微转,想起了什么,将手探到枕下摸索。没了?他眉头微蹙,没表现出惊讶,借着这个动作整理枕头。
却见楚翊挑着眉邪邪一笑,缓缓从袖口捏出一角白帕子。猛地一扽,整条抽出来,悬在叶星辞眼前招摇,动作和口吻一样轻佻浪荡:“在找这个?你想送的人,已经用上了。”
天啊!都被看见了,包括那些难看的半成品!光屁股迷路,丢人又现眼啊。
叶星辞尴尬地舔舔嘴唇,脸贴着枕头,故作淡然:“你怎么给用了啊,那是我绣给自己的。而且不是手帕,是没做好的大裤衩。你该不会拿来擦嘴了?可怜的九爷。”
方才还摔茶碗,怒斥别人的堂堂皇叔又没词儿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楚翊摩挲着绣了一半的青青柳丝,由衷道:“很好看,真的。你很善于钻研,学什么都快。若我也去学刺绣,肯定不如你。我会珍惜你的劳动成果,绝不用它擤鼻涕之类的。”勉强扳回一局。
“你——”叶星辞双目一瞪,挥起拳头,旋即哈哈一笑,“你可真讨厌。”
“好好养身体,等你能满地乱走了,我带你去寺庙还愿。”楚翊握住他的拳头,缓缓抚开,将自己的手贴上去,做合掌状,“我跪在佛前,愿你逢凶化吉,我会出资为寺里修缮屋舍。做人呢,说话得算数。”
“我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叶星辞盯着男人,虚弱地慢慢眨眼,像疲惫的蝴蝶在扇动双翼,“我说,这次我也会救你,我做到了。可是,你却食言了。”
“我?”楚翊一怔。
“你说过,就算我是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也喜欢,可你没做到。”叶星辞嘟囔,想刺探对方此刻的想法。
“我会做好一个丈夫。”楚翊真挚而笃定,“不做兄长了,做丈夫。”
“然后呢?”
“人的心,只有拳头大。而你呢,独占了这么大的地方。”楚翊先是攥拳,又虚握着,比划了一个李子大小的所在,“这么一大块,单单装着你,没别人。也没有烦恼,算计,纷争。甚至,没有我和恒辰太子的理想,只有你。”
从前那个逸之哥哥回来了!叶星辞阵阵战栗,感觉身上绽放出细小的火花。他忘了再亲就缝嘴的“毒誓”,头猛然朝前一冲,想去掠夺对方吐出真心话的双唇,找回从前那样热烈的吻。
可是,楚翊却双目紧闭,引颈就戮似的,仿佛自己朝他举起了屠刀。
不对。
叶星辞的头脑倏然冷静。但攻势已出,嘴都张开了,于是顺势在男人脸上轻轻咬了一口,贴在对方耳边,将灼热的呼吸喷进耳孔:“你真抠门儿,只把心分给我这么一点。”
无疑,楚翊深爱他,但还缺了点东西。这个男人的心太冷静,太坚硬,生离死别也撼动不了。可是若非如此,楚翊就争不了这个摄政王。好吧,臭小子,日子还长着呢。
“怎么突然啃我一口?”摸着脸上湿润的牙印,楚翊失落地舔舔嘴唇,“你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