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鱼饼干
手杖敲在青石板路上当当地轻响,日光铺在地上,留下两道短短的影子。
走了好一会儿,小哥儿开了口:“方才周二爷说的话,是啥意思啊?”
顾昀川垂眸看他,沈柳正也仰头看过来,四目相对时,小哥儿局促地别开头,小声说:“我是不是不该问。”
顾昀川沉默了片刻,他是一个人惯了,像他阿娘说的,有话都不同人讲。甫一让他事事都报备,倒不自在。
可既已成了婚,有了夫郎,是该同气连枝的。
他缓缓开口:“周二爷说让抄的书,不太入流,可孙小公子给得颇多,真要算起来,够阿娘缝补三两年的衣裳了。”
他苦笑了一声:“是我假清高了。”
沈柳抿唇,眉头皱得死紧,他书读得少,讲不出来什么,可道理是懂的,他忖了会儿说:“这不是假清高,是……我说不出来,可我知道你心里定有比银子还在乎的东西。”
顾昀川微怔,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从未想过,这些话竟是从他夫郎口中听到的。他垂眸笑起来,轻声应他:“嗯。”
沈柳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后头二爷说的是啥呀?”
顾昀川摸了摸小哥儿的发顶,叹息道:“二爷给介绍了个差事。”
“差事?”
“西街的崇元书塾缺个先生,想让我过去。”
“教书?这个好呀。”
沈柳眼睛亮晶晶的,以前在他们村子里,但凡有哪家娃儿上学,都要被人高看一眼。
还有那教书的先生,个个威严气派,逢年过节,还有学生登门拜访呢。
他问道:“那你要去吗?”
顾昀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小哥儿发间的银钗:“工钱不多,而且路程稍远,还在斟酌。”
沈柳想起来在书铺时,男人拍着自己的腿说“有心无力。”
他咽了口唾沫,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仰头望着他,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心里就和被刀刮过一样难受。
渐起了风,远天云走,离得不多远的书铺的铜铃响了起来,叮叮当当。
顾昀川看着沈柳,温声说:“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看这时辰,已经过了正午,肚子早都饿了。
沈柳想起来在家的时候,阿娘同他说叫顾昀川多给他买些吃食的话,忍不住弯起了眉眼:“我也不知道吃啥。”
“那我来安排。”
“好。”
走过这条街巷,不多远就是闹街,各色铺子都有。还是饭时,不少店伙计在门口招徕客人,肩头挂条白布,叫喊声和打油诗似的。
以往顾昀川送过字函文稿,就在这附近的铺子里吃碗素面,工钱给得多了,会多卧一个蛋。
两人进门时,厅堂里客满,贩夫走卒都有,还有不少来附近铺子买文房四宝的学子。
座位不够,两人只好坐到门口单加出来的一张小桌子边,店伙计挺不好意思地赔罪:“真是人太多了,给您安排到这地界,待会儿我给您二位多送个小菜,您也吃着舒心。”
顾昀川倒没觉得什么,挨着门不仅透气,还能看见对街的铺面。
他将书箱落在桌面上,点了两碗肉面,又单给沈柳要了个蛋,趁着面还没上桌,领着小哥儿到对过的铺子里买吃食。
晌午的街市很是热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糕饼铺子里新鲜出炉了锅茶糕,上了岁数的阿婆出声吆喝:“茶糕!刚出炉的茶糕!”
锅子热气腾腾的,茶糕清甜的香气徐徐飘来。
顾昀川轻声说:“买些糕点?”
沈柳没吃过这精巧的吃食,他抬头看了眼阔气的门头,担心价钱,凑到顾昀川边上说:“该是挺贵的吧……”
“今天赚了银钱,买一些。”
沈柳跟着点头,等走到铺子跟前,他才瞧清了,蒸笼底下垫着翠绿的竹叶,上头是青玉似的小糕点,糕体上缀着点点杏仁碎,蜜糖凝成的琥珀色糖霜正在缓慢流淌。
也太好看了。
“来两个茶糕。”
“好嘞。”阿婆拿了张油纸,夹了两个糕点,包好后用麻绳子系紧了才递过去。
顾昀川看出来小哥儿高兴,便没接,他轻抬了下下颌,沈柳欢喜地伸出手,将纸包拎住了。
俩人回去时,肉面正好上桌,店伙计又端了盘拍黄瓜,算是坐到门口的“赔罪”:“您吃好喝好。”
顾昀川将糕点的纸包打开,包得手法地道,茶糕不软不塌,连上头缀着的杏仁都没碰掉。
他放到沈柳面前:“趁热吃。”
小哥儿舔了下唇边,他方才听见阿婆说价钱,心都跟着突了一下,三文一个,两个就要六文!他和宝妹赶集吃的豆腐脑才一文,一个茶糕能买三碗了!
趁着筷子干净,沈柳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放嘴边轻咬了一口。
茶糕又软又甜,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茶香。
糖霜入口化成蜜,轻嚼一口还泛着杏仁的甜。
“好吃吗?”
“好吃!”沈柳抿着嘴笑,“你也吃。”
顾昀川应了一声,用筷子夹作两半,吃了一口,入口绵密,虽甜不腻,是还可以。
可他不多爱食甜,糕点本来也是给沈柳甜嘴的,便将剩下的一半推到了小哥儿跟前。
沈柳吃得认真,连沾在纸包上的糖浆也用筷子头刮了。
顾昀川怕面坨了,给他拌匀,筷子卷起面条时,翻起一阵香。
酱色的汤汁上漂着油花,面条是手擀过的,很是劲道,肥瘦相间的肉片先炒过再下进汤里,被烫得微微卷边。
沈柳吃过茶糕,埋头喝了口汤,面汤又浓又鲜,很是滋味。
他瞧见自己的碗里多了个蛋,用筷子夹开,金黄的蛋浆溢出来,把另一半放到了顾昀川的碗里。
男人看了眼蛋,伸手捏了捏沈柳的后颈子,熟稔地夹进口中。
正吃着,有道声自门外传了过来:“顾兄?”
来人是个着靛蓝棉布袍的书生,他也背着个竹编书箱,瞧见顾昀川,很是诧异。
闻声,桌边两人齐齐抬起了头,顾昀川蹙紧眉,缓声道:“方兄,许久不见。”
他偏头看向沈柳,见小哥儿一脸怔忪,给两人介绍:“方舜举,昔日同窗,沈柳,我夫郎。”
顾昀川的同窗,该也是位文采斐然的公子……沈柳生怕给男人丢人,忙坐正了身子,正想要问候,却见对方皱紧眉头,神色明显不豫,却又极为勉强地压了下去。
方舜举看向顾昀川,径直问道:“顾兄怎么会来这?”
顾昀川沉默未语,他实在不想同他深言,方舜举顽固、偏执,一身文人傲骨,从来不屑铜臭沾身,在书院时就常意见相左。
他敬他狷介清高,却又无法苟同,两人并非一路人,因此他只敷衍道:“过来办些事。”
可方舜举聪慧过人,他瞧着顾昀川占了半张桌子的书箱,又看了眼熙攘的街巷,不多远就是观音桥。
他扼腕叹息:“济贤书铺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营生,这银子就非赚不可吗?你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方兄无需多言。”
可方舜举却毫无罢休之意,他急地“哎呀”数声,忽然怒道:“顾家该还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吧,你作何要这般下作?与商贾为伍,失了体面!让天下读书人蒙羞!”
这话说得直白又难听,往人脊梁骨上硬戳,就连胸无点墨的沈柳都听明白了。
顾昀川明显动气,却还顾着体面,他紧捏了下指节,正欲开口,就听腾地一声响,沈柳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地愤声道:“你胡说!”
第18章 钱袋子
沈柳话音落,两人皆作一愣。顾昀川看向小哥儿,唇线拉得平直,他从未想过,这个连在桌上给自己盛碗番柿子汤都怯懦的人,会为了他怒发冲冠。
方舜举看向沈柳:“我如何胡说了!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沈柳咽了口唾沫,紧张地两手握作拳头,可眼里清明:“你说的士、士什么……我听不懂,可我总知道人本该是一样的,不分高低贵贱,你不了解一个人、不论德行,仅凭着他是商贾就贬低,难不成先生教的都是这些吗?”
“还有你说顾家还不到穷得揭不开锅,我相公下作,难道只有穷得快要死了才能出来赚银子吗?我相公既不偷又没抢,成日里挑灯写字,赚得每一个铜板都是辛苦钱,他不靠阿娘白养、不好吃懒做,有汉子该有的担当,怎么就下作呢?!”
方舜举哑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半晌他才开口:“你、你个乡村野夫懂什么!”
顾昀川脸色铁青:“我劝你慎言!”
方舜举一怔,这是他与顾昀川同窗数载,头一回见他真的动怒,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涨红:“失言。”
见二人没有应声,揖了一礼,转身走了。
街巷依旧熙攘,铺子里仍然热闹,店伙计还在高声招徕客人,这门口的一隅,无人在意,只有顾昀川许久都没有缓过神。
沈柳坐下来,抠了下衣边:“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顾昀川轻轻垂眸,他心里有片海波涛汹涌,可面上还是一如往常地平静,执起筷子给沈柳拌了拌面:“都坨了。”
“哎呀!”小哥儿忙低头吃了一口,“可不能浪费。”
方才的事,谁也没提,吃过饭,两人又逛了会儿铺子,给阿娘和宝妹买了糖酥饼。
眼瞧着到秋了气候冷下来,顾昀川又带着沈柳买了香膏,小小的白瓷罐里装着乳白的膏体,飘着股淡香。
沈柳没用过这东西,以往天冷了,脸上起皱,都是拿热水温温脸,实在受不住了,就用指头尖刮一点猪油抹一抹。
店伙计给他介绍的时候,他还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好香,抹在脸上好舒服。
顾昀川给阿娘和宝妹也各带了一罐,用布裹起来,放到了竹箱子里。
东西买的差不多了,两人起程往回返。
这若是放在往常,顾昀川多是到街口搭一段顺道的便车,只是这种车不多好等,又不送到门口,他现下带着沈柳,干脆多花了两个铜板雇了驾牛车。
车夫轻抖了抖缰绳,车轮滚起,扬起泥尘。
到家时,天边已经起了云霞,火红火红的很是好看,群鸟归林,炊烟袅袅。
两人走进门,赵春梅正在灶房做饭,顾知禧端着干净碗筷出来,瞧见人忙喊:“阿哥、哥夫回来了,一会儿就吃饭了!”
顾昀川应了一声,先将箱子拎去书房,沈柳便跑过来帮忙干活,他洗了把手,就听赵春梅道:“玩得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