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鱼饼干
吉婶笑着道:“今儿个昏时叫虎子爹到集上去买的,他做鱼的手艺好,快尝尝。”
闻声,顾昀川起了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鱼肉细嫩爽滑,入口即化,他轻声道:“好吃,和小时候一个味道。”
说着,他又夹起一块儿鱼身上最细嫩的肉,轻轻放到了沈柳的碗里。
郑松石是个粗人,向来沉默寡言,更不会说什么体己话,他看向顾昀川,伸手将酒坛子拿了过来:“能喝酒了吧?”
顾昀川抬起碗:“能。”
“那咱爷俩喝一碗。”
第26章 夫郎自己来
常言都道远亲不如近邻, 顾郑两家确是如此,守望相助、笙磐同音,扶持着过了许多年。
顾家原本是不住在这条街巷的, 祖、父两辈接连去世后, 赵春梅无力抚养两个孩子, 将不大的宅邸变卖,在这条巷子里落了脚。
那时候赵春梅年纪轻轻作寡,娘家不肯收留, 重创之下一蹶不振,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时常坐在日头底下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动也不动。
顾昀川还小, 顾知禧更是还没有灶台高,两个半大孩子从富裕日子跌进苦水里,连灶火都不会生, 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知道阿娘心里头苦,顾昀川不敢扰人,有时候饿得紧了, 带着小妹站到别个家大门口,眼巴巴地往院子里头瞧。
顾昀川都还记得,是吉婶给俩人领进的门。
那时候虎子还没生,家里只有大闺女在, 见了他和顾知禧,忙跑到灶房拿了两只白瓷碗, 把碴子粥盛得满满当当, 怕吃得腌心,又装了小碗酱瓜, 一并塞进了他手里。
赵春梅已经许多日子不曾出门,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也是吉婶进的门,风风火火打扫了院子,做了一顿不多丰盛却管饱的家常饭,同她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活。”
后来俩人熟络了,吉婶就时常带着郑蓉过来找赵春梅,姐妹俩一块儿在屋里做绣活、上巷子口磨辣子、赶早集买菜苗……硬生生把万念俱灰的赵春梅从淤泥里拉了出来。
后来郑蓉成亲嫁人,顾昀川还作为她“娘家弟弟”,和郑虎一块儿拦过门。
半年多前,顾父忌日,瓢泼急雨里顾昀川自半山腰倒头跌下,一路滚摔到了泥坳里,顾知禧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赵春梅力气小,抬不动人,发了疯似的一路奔回家。
是吉婶找到郑松石做工的地方,汉子二话没说告了半日假,又找人扛着竹架,冒着大雨上山给他一路抬回来的。
刚知道自己腿废了,怕是再也站不起来的小半个月里,顾昀川几不欲生,成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那会子,郑松石下了工就过来瞧瞧他。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平日里便不多亲近,这时候更是说不出半句体己的话,他就只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顾昀川知道,郑家叔叔是怕他想不开,他宽慰不了人,就多陪陪,好像只要在眼皮子底下,就能叫人安心。
后来顾昀川精神头好些了,郑松石眼见着高兴,他背着镰刀上山砍了木头,用锉刀磨了小两个月,打了根手杖,磨得光滑平整后还烫了腊,才把杖子送过来。
一如他人一样的沉默寡言,郑松石将手杖轻轻放到顾昀川的床沿上,便开门出去了。
那会子他还想不开,顾不上这里头的情谊,眼下烛火摇曳,顾昀川举起碗,郑重道:“郑叔,多谢你。”
郑松石只摆了摆手:“咱爷俩不说这个。”
顾昀川感慰,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混在这一碗酒里,一饮而尽。
郑松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喝了个干净。
今儿个家宴,两家人坐在一块儿,没有顾忌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将陈年往事就着酒香慢慢煨,亲热又舒坦。
这一桌子,就虎小子没那么多心思,他哭了一个日跌了,可是劳心费力,这会儿饿得紧,只顾着埋头扒饭,直到阿爹叫他,他才停了筷子,伸手抹了下满嘴的油花,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郑松石是个粗人,没念过书,可也知道读书识字是大本事,他叫郑虎站端正了,嘱咐道:“好好学,别给你川哥添麻烦。”
今儿个开怀,顾昀川也敞开了说话,他道:“虎小子聪明、有天赋,是读书的材料。好好学,比我走得更长远。”
他看着郑虎,眼里有期许。
郑松石不多会说话,可眼底看得清明,他又倒了一碗酒,抬起来与顾昀川碰杯,闷头喝了个干净。
糯米作底酿成的黄酒,一股子绵柔醇厚的谷香,过口入喉又呛人,得抿唇咂摸一口才能消下些辣。
郑虎在边上瞧得眼馋,也学着咂摸了一下嘴。
平日里郑松石喝酒,多是只叫郑虎闻闻味,从不让他喝,今儿个确实高兴,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笑道:“尝尝?”
郑虎懵懵懂懂地点头,郑松石便捏了根干净筷子,用筷头沾了点黄酒,点到他的舌头上。
辣味呛鼻呛口,直冲天灵盖,郑虎皱眉眯住眼睛,苦着脸吐舌头,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灯火里,顾昀川扭头看去沈柳,人一多这小哥儿就更不爱说话了,这会儿大家伙都笑闹起来,他也是眯着眼边笑着边往他肩上躲。
黄酒上头,顾昀川虽然还没醉,可心里起躁,他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自喉间呼出团燥热的火。
待沈柳自他肩上起来,他偏头凑了过去,温声说:“尝尝吗?”
沈柳微怔,他许多年没喝过酒了,上一回还是几多年前,他和阿爹守岁,夜里太冷喝了小半杯米酒暖身。
就连成亲那一夜也没喝上,他是替嫁,顾昀川掀开盖头就瞧出来了,所以俩人连交杯都没有。
眼下男人问起来,他也有点心痒,咬着嘴唇点头:“好。”
顾昀川给拿了只干净碗,没多倒,将将没过碗底:“醉了不多舒服,先试试呛不呛。”
沈柳埋下头,两手捧着碗,清透酒夜沾到唇边,他用舌尖刮了下,又辣又醇的酒香漫进喉口,他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顾昀川,眼尾被酒辣得泛红,轻声说:“好香。”
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瞧得顾昀川喉口发紧,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多倒一点?”
“嗯。”沈柳无所觉地乐呵呵地点头,“倒一点。”
时辰过得很快,眼瞧着就要到戌时末了。
夜幕低垂,苍茫大地上覆起浓雾,偶尔传来一两声稀落的狗吠,夜已深。
酒坛子见了底,也不再续了。
郑虎和顾知禧两个孩子已经倦得不行,正靠在一块儿打瞌睡。赵春梅和吉婶看这样子,也知道时辰差不多,该散席了。
郑松石本来想给郑虎叫起来送送人,被顾昀川拦住了,他酒量好,喝了这么多倒还神思清明:“不用郑叔,让他睡吧,累一天了。”
郑松石看着郑虎,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后脑勺,这小子吃睡都不愁人,任边上多大动静,他都睡得安稳,郑松石笑着摇摇头,由着他睡了。
夜里雾重,推开门,随着冷风一道灌了进来,顾知禧本来还困得睁不开眼,被这一吹倒是精神了,她揉了把脸,跟着阿娘出门。
郑家叔婶一路送到了大门口才停下步子,赵春梅又和吉婶说了好一番话,约好了过两日一块赶早集,笑着进了院子。
这一晚上,两家人都吃得舒心,流水似的日子也越过越踏实了。
夜色深浓,远天星子寥落,茫茫寂静。这时辰,连后院儿的鸡都睡下了,只偶有寒鸦咕嘎几声。
屋里一豆烛火轻轻的颤,沈柳实在是累得紧了,草草洗漱干净就爬上了床。
顾昀川进屋时,只瞧见沈柳伏在床榻上,小哥儿喝了些黄酒,虽然不够醉人的,可总觉得身上燥,他连被子也没盖,就那么撅着腚趴着。
顾昀川无奈笑笑,将房门关严实了,脚下一重一轻地走到床边,凑过去,伸两指摸了摸小哥儿的脸。
沈柳睁开眼:“你洗好了?我去给你打水。”
“夜了,不泡脚了。”
“那咋行。”小哥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腿要疼的。”
“今儿个没走远路,不疼。”
见顾昀川脱鞋上床,沈柳往里头挪了挪,裹进了被窝里。
男人长得俊,又身姿挺拔,他左腿坏了之后,时常借手臂和下腹的力道,因此两臂结实,腰又窄又韧。
顾昀川换里衣,以往沈柳多是不敢瞧的,而今喝下半碗黄酒,壮了猫儿一样的小胆,唇边勾着笑,目光迷离又坦荡。
顾昀川注意到了,本来就躁的心口像滚着火,他拇指指尖搓了把骨节,难耐地呼出一息。
忽然,沈柳轻轻开了口,他哑声道:“要是能有个小虎子一样的娃儿就好了……”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聪明懂事、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
闻声,顾昀川微怔,轻轻抿了抿唇。
他一直没想过要孩子这件事,一来沈柳年纪还小,该再过上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
二来小哥儿年少时身子亏空,眼下吃得再多也不见胖,他怕生了孩子他受不住。
可听他这么说了,顾昀川心里也痒起来。他已及冠,像他这个年纪的确也该有孩子了。
他没系衣带,又伸手松下发冠,往沈柳那边倾靠过去,许是喝了酒,顾昀川声音少有的低哑:“想要娃儿?”
大红喜被里,沈柳酡红着脸点了点头:“想。”
顾昀川垂眸轻笑起来,他忍了忍,沉下声道,“可我怎么看不出来?”
喝过酒,沈柳脑子不多清明,他鼓了鼓脸,瓮声瓮气道:“咋会看不出来?我可想呢。”
“平日里也没见你多主动。”顾昀川凑到沈柳耳际,轻声说,“也让相公瞧瞧,夫郎是多想要个娃儿?”
这若是平时,沈柳早要羞得翻回身不理人了,可眼下他脑子发沉,想不清明,只傻乎乎道:“我不会。”
顾昀川往后靠在床栏上,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拍了拍:“自己来。”
第27章 当小猪也养得起
沈柳茫然地抬起头, 目光自顾昀川的眉宇缓慢游移到他宽大的手上,再到……
小哥儿脸色通红,别开头不敢瞧人, 声音细碎:“你这人可坏……”
顾昀川唇线拉平, 额头绷紧, 浓重的呼吸自喉间溢出,他再忍不住,大手探进被子里, 将缩成一团的小哥儿捞过来,一把抱到腰上。
沈柳不敢瞧人, 下颌抵在男人宽厚的肩膀, 虾一样的躬起身。
大手揉了一把小哥儿的后颈子, 顾昀川仰头叹息,凑在他耳边,呼吸像是裹了热风:“柳儿, 相公教你骑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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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东升,灶房里早早燃起了火,赵春梅起来得早, 想着郑家送了半筐子鸡蛋,她到地里摘上两把韭菜,今儿个早晨烫锅热粥,蒸一笼馒头并一盘韭菜炒鸡蛋, 热乎乎的吃着也舒坦。
入秋后,夜里头露重, 菜地里湿漉漉的, 赵春梅拎着筐子进家门时,天都不多亮堂。
家里孩子都还没起, 赵春梅也没催,昨儿个夜里吃得开怀,睡下得晚,里外都没要紧事做,迟来起也不碍事。
打开水缸盖子,赵春梅舀了瓢水,正打算把韭菜洗了,就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她抬起头,看见顾知禧揉着眼睛进了门。
赵春梅手下没停,边倒水边缓声道:“咋醒的这早?今儿吃馒头并韭菜炒蛋。”
顾知禧还没进门时,就闻见了谷物的清香,果然灶火已经烧起来了,粥锅汤沸,蒸气升腾,噗噗打着锅盖,锅沿上冒着细白的汤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