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芥子
姜演道:“我已叫人加强了关口进出查验,必不会将他放出去。”
那假陈博既然逃了,定不会选择再回茕关自投罗网,他想要回去北夷,有的是办法能从别的地方出关,不过加强关口查验本也没错,祝云璟便懒得再说了,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苍戎国又是怎么回事?”
“嘿,那苍戎的奶娃娃汗王和摄政太后被旁支的一个王爷给杀了,就是昨日夜里发生的事情,”姜演啧啧感叹,“我已叫人快马加鞭将事情报进京里去了。”
祝云璟不解:“你方才说的恐又会生出事端是什么意思?”
“将军一直担心苍戎人还会有异心,调来这边后便派了探子去苍戎国内,有消息说那个杀了小汗王上位的王爷野心极大,也是苍戎国内极力的主战派,很可能与玉真人还有勾结,这回玉真人起事,将军带兵出征,他突然在这个时候发动政变杀了小汗王,就怕是在打什么主意。”
祝云璟的眉蹙得更紧了些,贺怀翎带兵去了东北边,苍戎国离茕关近,若是他们当真在打什么主意,茕关如今只有两万守兵,一旦敌军来犯,这天寒地冻的,援兵要过来也不容易……
“你安排下去加强关口守备和巡逻,务必谨慎为上,再多派些人去外打探消息吧,其它的只能等看朝廷收到奏报是什么打算了。”
姜演领命,犹豫道:“少爷……您要不带着小少爷去江南吧?您若是想,我这就能安排人平安护送你们过去。”
祝云璟冷了眸色:“是贺怀翎叮嘱你这么做的?”
“……是,将军走之前确实吩咐过,若是这里出了什么事,就派人送您和小少爷离开。”
“不必了,”祝云璟道,“他一人在外征战,我却躲得远远的像什么话。”
姜演还想再劝:“可……”
祝云璟打断了他:“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提了。”
第55章 兵临城下
昭阳二十一年,春。
入春之后便日复一日地暖和了起来,扈阳城里阴霾散去,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繁华、歌舞升平。六十里外的茕关,城墙上巡逻的卫兵却是一日比一日更多,肃杀气氛亦是一日比一日浓重。
三个月前茕关守军将苍戎国宫变的消息上呈朝廷,朝廷立即发文至苍戎,勒令他们给予解释,那杀了小汗王和摄政太后、篡夺了汗位的旁支王爷诚惶诚恐地上奏请罪,说小汗王根本不是老汗王的血脉,他是为正国本不得已才做下这样的事情,这种蹩脚的借口自然是糊弄人的,朝廷如今却根本腾不出手料理他们,最后也只是嘴上申斥几句便作罢了。苍戎国宫变之后表面上看起来再无别的动作,但探子送回来的消息都是他们私下兵马调动频繁,恐有异变,茕关这边只能加强守备,不敢掉以轻心。
总兵府上比从前还萧条了许多,贺怀翎不在,祝云璟镇日不出门,只待在自己的小院里,除了姜演偶尔会来与他禀报事情,不见任何外人。
好消息也是有的,两个月之前,有御史上奏弹劾兖州官员私自加征赋税,朝廷当即派了钦差去查,却意外在兖州几个县的仓库里发现了之前据说被夷人截走的那批粮饷,事情直指豫王祝云珣与他背后的贺家。满朝哗然,皇帝更是惊怒不已,下旨与齐王通敌案一并严查,唯有早已与贺家分了家、此刻还身处前线的贺怀翎与定远侯府被摘了出来。
昭阳帝对贺怀翎并非没有怀疑,只是眼下贺怀翎在外征战,不好将他算进去而已,但无论如何,祝云珣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这日深夜,祝云璟刚刚睡下,管事便急匆匆地过来禀报事情,他只得又披上外衫起了身,就听管事着急说道:“夫人,出事了!姜将军方才让人来报,那苍戎国出兵了,是冲着茕关来的,不出意外,明日就会到关口下!”
这段时日以来祝云璟一直心神不宁思虑颇多,如今预感成了真,他反而格外冷静,烛光映照中的脸上并无半点惧意和慌乱,他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姜将军说少说有五六万。”
可茕关如今的守军只有两万人。
祝云璟微蹙起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管事踌躇着提醒他:“夫人,不如就按侯爷离开前吩咐的,您带小少爷先走吧,这里实在不安全。”
祝云璟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幽深的瞳仁里像是有什么深不见底的情绪滑过,停了片刻,呐呐道:“他今日来信,说再有最多一个月,便能回来。”
“可是夫人,这里未必能撑得住一个月,若是有个万一……”
“先这样吧,真到了危急关头,再走也不迟。”祝云璟一锤定音,不到逼不得已,他还是想留在这里等贺怀翎回来。
当日夜里,茕关口便已屯起了重兵,姜演第一时间排兵布阵,不慌不乱地指挥起攻势,又派人去扈阳城里传递消息,让全城戒严,关闭城门。苍戎人这回冲着茕关来的,目的显然是扈阳城,从前他们几次觊觎这扈阳城都未寻得机会,后被贺怀翎打得几乎灭国,如今卷土重来,又盯上了这座遍地是黄金的繁华边境城池,也实在不稀奇。
总兵府所在的镇子离关口很近,从听到第一声枪炮声响起,隐隐约约的炮火声响夹杂着冲锋号角与闷雷一般的马蹄橐橐声便没有间断过,从晌午一直持续到入夜。
祝云璟心不在焉地翻着书,下头的人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来与他禀报一回外头的状况,他没有多问,郁色却在紧拧起的眉间不得舒展。倒是元宝一直趴在窗口,瞪着大眼睛兴奋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不时发出咯咯笑声。
寻常孩子听到这些声音即便不吓得嚎啕大哭,怕也不会像元宝这样表现得这般兴趣十足,祝云璟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贺怀翎的种。
冲天炮火声持续了整整十日,那苍戎新汗王亲自带兵,一到白日便不惜一切代价地疯狂强攻,茕关守兵人数少处于劣势,无法主动出击,只能被动守城,死守住关口等待援军。
贺怀翎那边应当已经收到了消息,但那头战事未了,他怕是赶不回来。送去京中的紧急奏报,却是至今未有回应,也不知援军哪日能到。
这日傍晚时,扈阳城知府张柳壬亲自来了一趟总兵府,同来的还有给军中送粮草的长串车队。祝云璟接见了他,张柳壬笑眯眯地表示,扈阳城的那些商人这回听说茕关有难,就自发组织起捐粮了,不够他们还能再捐。
“他们也算有心了。”祝云璟语气淡淡,上一回捐的粮贺怀翎出征时并未全部带走,军中存粮是足够的,但既然有人愿意捐,祝云璟自然不会往外推。这张柳壬亲自带队过来,又不直接把粮食送去军中而是送来他这里,显然是想要通过他在贺怀翎面前讨个好,彼此心照不宣便是了。
“应该的,应该的,”张柳壬连连道,“茕关若是真破了,扈阳城第一个要遭殃……他们也是想要保命。”
不管是前一次的捐粮让那些商人尝到了甜头,还是为了自身安危,敌人已经打到了家门口,这个时候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这茕关的守军了。
祝云璟不言,他们都知道,茕关不能破,扈阳城里不但有那些商贾,还有这些年来陆陆续续迁徙又或是逃难过来安家的这边境地带的普通百姓十数万人,且茕关一旦破了,夷人入关便可剑指京畿,这个后果谁都担不起。
好半晌,祝云璟才悠悠问道:“若是关口当真破了,张大人,你会逃吗?”
张柳壬怔了怔,一脸讪然道:“下官是朝廷命官,即便现下真逃了,过后也还是逃不过朝廷的责难,还是不了吧。”
祝云璟闻言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张大人今日倒是有些叫人刮目相看了。”
张柳壬:“……”
张柳壬走后祝云璟便叫管事安排人把粮草都送去了军中,半个时辰后管事回来,顺便带回来一个消息,下午姜演亲上城墙迎敌,被人偷袭受了重伤,已经不能动弹了。
祝云璟瞳孔微微一缩:“死了?”
管事道:“那倒没有,但短时间内是再起不了身了。”
祝云璟亲自去见了姜演,姜演腹部开了个大口子,肩膀上还中了一箭,浑身是血,确实伤得很重,只能躺着与祝云璟说话。
“少爷,您还是赶紧带小少爷走吧,那个苍戎新汗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们如今就只剩下一万多点的人了,若是关口真的破了,您……”
姜演声音嘶哑,祝云璟打量了两眼他身上的伤,问道:“苍戎国两年前才兵败,三十万精锐兵马几乎全灭,他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元气,还敢再来挑衅我大衍的?”
“这五万人是他们国内最后的兵力了,几乎全部的青壮年都被推上了战场,又在周边小国抓来了上万壮丁,他们与玉真人勾结,背后还有极北边番邦人的支持,来势汹汹,本就是打着抢着多少是多少的主意。”
祝云璟皱眉:“军报呈上朝廷后为何迟迟未有动静?”
姜演疲惫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京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这么多日一点消息都没有。
祝云璟又问:“若是朝廷的援军迟迟不来,这最后一万人能撑到贺怀翎的大军回来吗?”
“……十日下来我方死伤惨重,敌军是攻城一方,伤亡人数比我们只多不少,这两日他们的攻势明显放缓了下来。”
祝云璟道:“有扈阳城这个粮仓在,只要我们能守住关口,即便被围个一年半载都不是问题,何况贺怀翎最多再有二十日就会回来,且扈阳城内还有两千守兵,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退守扈阳城。”
“可是……”
“如今你身受重伤起不了身,还能领兵吗?”祝云璟问姜演。
姜演沉默,祝云璟道:“你这个主帅倒下了必然军心溃散,我是贺怀翎的夫人,若是我留下来,至少那些依旧在城墙上浴血抵抗的士兵心念能坚定一些。”
“可您也是……”
祝云璟打断他:“我并非不在意我这条命,只是眼下情形看起来并没有到绝境,二十天而已,很快的,万一真有那么倒霉,到了危急关头,我会把元宝先送走。”
顿了顿,祝云璟放低了声音,一声叹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已不是皇太子,哪怕陛下废了我要杀我,可我仍是祝家人,这天下这江山是祝家的,我骨子里留着祝家的血,这是改名换姓也变不了的,我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兵临城下却无动于衷,甚至仓皇出逃。”
姜演的嘴巴动了动,终究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来:“我明白了,我会吩咐下去,让他们听从您的调令,殿下……您万事小心。”
第56章 守关之战
祝云璟走上关口的城墙,一场战事刚刚结束,城墙之上鲜血遍染,到处是残肢断臂,兵卒们正在收拾遍地狼藉,将同袍的尸体抬下去,受了伤的就地医治。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地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却没有一个人懈怠、退缩。
祝云璟站在城头上,这是他第二次站在这里,看到的却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广阔的大地上残尸遍野、血染成河,破裂的军旗随意地倒在尸山旁,已被鲜血浸透,夜色之下是一片叫人几欲窒息的死寂,唯有猎猎风声,不断咆哮着,有如濒死的绝望呐喊与哀鸣。
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中翻涌,祝云璟轻眯起眼睛,久久凝视着前方。
连着十日不断发起攻势,苍戎人死伤惨重,第十一日时,终于歇战了一日,未再组织进攻,茕关守军也总算得以喘口气。
这一日京城的消息终于传回,却是叫所有人都未料到的石破天惊的大消息,豫王祝云珣与贺家连同京卫军统领突然起事,京卫军包围了皇城挟持了皇帝欲行逼宫之事,后被京南大营总兵安乐侯世子梁祯带兵强行镇压,如今祝云珣与贺家满门皆已下了大狱,京城全城戒严,这一消息也是延迟了好几日才从京中传出。
来报信的是贺怀翎留在京中的亲信,听闻禀报,祝云璟双瞳骤然一缩,问道:“瑞王安否?”
“瑞王殿下无碍,并未被波及其中。”
祝云璟心下稍定:“那定远侯府呢?”
“二公子在出事前已获悉消息,先一步进宫禀报了陛下,侯府因此并未受到牵连,暂时应该无恙。”
这人说的二公子是贺怀翎才十二岁的小弟弟,也亏得他机灵,回贺府给长辈请安时偶然发现了端倪,大义灭亲先一步将事情禀报了皇帝,昭阳帝将计就计演了出戏,顺势将祝云珣与他背后的党羽一网打尽,若非如此,一旦事发,定远侯府必会被牵连进这谋反的大罪里,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
连祝云璟都没想到祝云珣他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行逼宫之事,或许是之前他们截兵部粮饷一事被揭露出来,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破釜沉舟,但到底他的运气还是差了点。
“……陛下被他们挟持,可有受伤?”
“并未,陛下事先就已安排好,只是做戏给他们看而已,并不曾受伤。”
祝云璟垂眸,心绪难宁,难怪之前呈到京中的奏报迟迟未有回应,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哪里还有空顾及这边关的战事。
“如今京中乱成一团,陛下虽未受伤却又病倒了,梁世子带兵在城中到处抄家抓人,京中人人自危,恐怕短时间内是顾不上这边了。”来人说道,算是印证了祝云璟的猜测。
“……我知道了。”
停战三日后,苍戎军卷土重来,敌军进攻的号角声一响起,关口城墙上便进入了全面警戒状态,训练有素的兵卒们迅速就位,披坚执锐,紧盯着城墙之下不断逼近的苍戎军。
祝云璟在人群最后方,虽被姜演的部下极力劝阻,他还是上来了,要亲眼看一看。
炮火连天中,不断有敌军攻上前来,试图用各种方式攀上城墙,后人踩着前人的尸体,无所畏惧地一往直前,城墙上的守军亦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与之厮杀,奋力地将爬上城头来的敌军挑下去,刚刚干了不过两日的灰青色墙砖再次被鲜血染红,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祝云璟眸色渐冷,握紧了手中的剑,问身边的人:“为何这些夷人也会有这般精良的火炮,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这扈阳城的商人即便敢卖铁器火药给他们,这样的大型火炮依旧太显眼了,要运出关几无可能。在震天的轰隆声响中,脚下的城墙都仿佛颤了几颤,若非这关口的城墙坚固无比,敌军的炮兵又不敢靠得太近,墙上怕是早已被轰开了口子。
身旁的一个将领回道:“据探子报,怕是从那些番邦人那里买来的,正因为有了这个倚仗,他们才敢来茕关口挑衅。”
祝云璟的神色更冷,只见敌军的冲锋军中突然冲出一将帅打扮的高大男人,迎着箭林弹雨纵马疾驰而来,于高速奔跑的马背上不慌不乱地搭箭拉弓,连着三箭射出,城墙上立时便有人中箭栽了下去,马背上的男人得意地哈哈一笑,丝毫不畏惧城墙上的守军追着他而去的炮火和箭雨,调转马头毫发无伤地纵马而去,一来一去,如入无人之地。
“他是什么人?”祝云璟冷声问道。
“那人就是苍戎的新汗王,不但亲上前线,还时常故意挑衅,纵马至城门下放箭,”对方咬牙切齿道,“姜参将肩上的箭伤就是拜他所赐。”
难怪姜演那样的人都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祝云璟总算是见识了,他敢这么只身纵马过来,既是挑衅,亦是为了鼓舞苍戎军的士气,偏偏城墙上的守军就是拿他没辙,即便所有人都将箭头对准了他,能伤到他的却一个都没有。
战事又一次陷入了僵局,苍戎军人多势众,但城墙上的守军占据着位置优势,城门始终难以攻破,一轮又一轮地进攻中,不断有人倒下,这样的厮杀仿佛永无止境。
当天边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残血余晖,苍戎军终于停止了攻势,有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城墙下的遍地尸山血海,混着血腥的硝烟味弥漫在春日微凉的风中,久久不散。
当日夜里,东北部的消息传回,丢失的城池只剩下最后一座还在负隅顽抗,不出三日便能攻破,最多再有十五日,援军必能赶回来。
接下来几日,苍戎军又组织了几次小规模的攻势,祝云璟亲上城墙御敌,在亲手杀了第一个爬上城墙来扑向他的苍戎兵之后他便没了顾忌,下手利落狠准,三两下便能得手解决一个。
身旁护卫他的人见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也逐渐放开了,分了更多心思去招呼那些苍戎人。怕是连贺怀翎都没想到,祝云璟的武力并不差,一国储君所要学的远不止书本上的那些东西,甚至当初迎接征远大军回城遇上刺客那回,若是祝云璟随身带了剑,不需要贺怀翎出手他亦能自救。
那之后,苍戎军又停战了五日,祝云璟却不敢大意,令人加紧布置防御,再派探子出外打探敌情。
第六日深夜,敌军进攻的号角声骤然划破漆黑寂静的夜色,城墙上巡逻的卫兵同时愣神了一瞬,远处密密麻麻的黑影正不断欺近,直奔关口而来。